“1Q84年。”青豆說,“我現在生活的,是在一個被稱為1Q84的年份,這不是真正的1984年。是這樣嗎?”
“什麼才是真正的世界,這是個極難回答的問題。”那個被稱作領袖的男人依舊臉朝下趴著,說,“這歸根結底是個形而上的命題。不過這裏就是真正的世界。千真萬確。在這個世界裏體味的疼痛,就是真正的疼痛。這個世界帶來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流淌的是真正的血。這裏不是假冒的世界,也不是虛擬的世界,更不是形而上的世界。
這些我可以保證。但這裏不是你熟悉的1984年。”
“是像平行世界那樣的東西嗎?”
男人微微顫動肩膀,笑了。“你好像是科幻小說讀得太多了。不,你錯了。這裏不是什麼平行世界。不是說那邊有一個1984年,這邊有個分支1Q84年,它們並肩平行向前。1984年已經不複存在了。對你,對我,事到如今,說到時間就隻有這個1Q84年了。”
“我們鑽進了時間性裏。”
“完全正確。我們鑽進這裏麵了。或者說時間性鑽進了我們的內心。而且據我理解,門是單向開的。沒有歸路。”
“是從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難階梯下來時,發生了這種情況?”
“首都高速公路?”
“在三軒茶屋附近。”青豆說。
“不管是在哪兒都無所謂。”男人說,“對你來說,是三軒茶屋。
但具體的場所不成問題。說到底,在這裏時間才是問題。就是說,時間的軌道在那裏轉換,世界被改成了1Q84年。”
青豆想象著幾個小小人一起動手,扳動軌道轉換器的情形。深夜,在蒼白的月光下。
“而且在1Q84年,天上是浮著兩個月亮吧?”她問。
“完全正確。浮著兩個月亮。這是軌道已經轉換的標誌。根據它,人們就能把兩個世界區別開來。不過,並不是這裏所有的人都能看見兩個月亮。恐怕絕大多數人都不注意這件事。換句話說,知道現在是1Q84年的人,為數有限。”
“這個世界中的很多人,都沒注意到時間性已經改換了嗎?”
“沒錯。對大多數人來說,這裏是毫無奇異之處、一如既往的世界。我說‘這是真正的世界’,就是出於這個理由。”
“軌道已經被轉換了。”青豆說,“要是沒有轉換,我和你就不會在這裏相遇了,是不是?”
“誰也說不準。這是個概率的問題。不過大概如此吧。”
“你說的,是嚴正的事實呢,還是僅僅是假設?”
“問得好。不過,要識別這兩者極其困難。你瞧,老歌裏不也是這麼唱嗎?Withoutyourlove,it'sahonky-tonkparade.”男人輕聲哼著旋律,“如果沒有你的愛,那不過是廉價酒館的表演秀。知道這首歌嗎?”
“《那隻是個紙月亮》。”
“對。1984年也好1Q84年也好,在原理上,構造都是相同的。
如果你不相信那個世界,而且如果那裏沒有愛,那麼一切都是假的。
不管是在哪個世界裏,不管是在怎樣的世界裏,區分假設與事實的那條線,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會映入眼簾。隻有用心靈的眼才能看見。”
“是誰讓軌道轉換的?”
“誰讓軌道轉換的?這也是個難回答的問題。原因與結果式的理論方法,在這裏是蒼白無力的。”
“總之,我是被某種意誌送進這個1Q84年的世界。”青豆說,“被某種並非我自身意誌的東西。”
“是的。因為你乘坐的列車的鐵軌被轉換了,你就被送到這個世界來了。”
“小小人是不是與此有關?”
“這個世界裏,有一種叫小小人的存在。至少在這個世界裏他們被稱作小小人。但是,他們不一定一直有形狀、有名字。”
青豆咬著嘴唇,思考了一番,然後說:“我覺得你的話自相矛盾。
假定是小小人讓軌道轉換,把我送進了1Q84年。但是,如果我現在準備對你做的事是小小人不希望見到的,他們為什麼還特意把我送到這裏來?分明是把我除掉才符合他們的利益呀。”
“這不太容易解釋。”男人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說,“不過你腦子轉得很快,我要說的話你大概能理解,哪怕是有點含糊。我前麵說過,對我們生活的世界來說最重要的,是善與惡的比例維持平衡。稱作小小人的東西,或者說其中存在的某種意誌,的確擁有強大的力量。
但是,它們越是運用這種力量,與之抗衡的力量越會自動增強。就這樣,世界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不論是在哪個世界,這個原理都不會改變。此刻這樣將我們包含在內的1Q84年的世界,可以說完全相同。
當小小人開始發揮強大的力量,便會自動生成反小小人的力量。也許是那個對抗的力矩把你拉進1Q84年來了。”
龐大的軀體橫臥在藍色瑜伽墊上,仿佛被潮水打上岸邊的巨鯨,男人深深地呼吸。
“繼續借用剛才那個軌道的比喻,可以這樣說:他們能讓軌道轉換,於是列車駛入了這邊這條線路。這條叫1Q84年的線路。但是,他們不可能逐個挑選坐在車裏的人。就是說,其中也許會坐著他們不希望的人。”
“不速之客。”青豆說。
“沒錯。”
雷聲轟鳴。與剛才相比,聲音遠遠要大。但沒有閃電,隻聽見響聲。奇怪,青豆想,雷落在這樣近的地方,閃電卻不亮,也不下雨。
“到此為止的內容,你聽懂了嗎?”
“我在聽。”她把針尖從後頸那一點移開,小心地朝向天空。現在得集中注意力,跟上對方的話。
“有光明的地方就必然有陰影,有陰影的地方就必然有光明。不存在沒有陰影的光明,也不存在沒有光明的陰影。卡爾·榮格①在一本書裏說過這樣的話:
“‘陰影是邪惡的存在,與我們人類是積極的存在相仿。我們愈是努力成為善良、優秀而完美的人,陰影就愈加明顯地表現出陰暗、邪惡、破壞性十足的意誌。當人試圖超越自身的容量變得完美,陰影就下了地獄變成魔鬼。因為在這個自然界裏,人打算變得高於自己,與打算變得低於自己一樣,是罪孽深重的事。’“被叫作小小人的存在究竟是善是惡,我不知道。這,在某種意義上是超越了我們的理解和定義的事物。我們從遠古時代開始,就一①CarlGustavJung(1875-1961),瑞士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
直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早在善惡之類還不存在的時候,早在人類的意識還處於黎明期的時候。重要的是,不管他們是善還是惡,是光明還是陰影,每當他們的力量肆虐,就一定會有補償作用產生。這一次,我成了小小人的代理人,幾乎同時,我的女兒便成了類似反小小人作用的代理人的存在。就這樣,平衡得到了維持。”
“你的女兒?”
“是的。首先將小小人領來的人是我女兒。她那時十歲,現在應該卜七歲了。他們有一次從黑暗中現身,通過我的女兒來到這邊的世界,並將我當成了代理人。我的女兒是Perceiver,感知者,而我是Receiver,接收者。我們好像是偶然具備這樣的資質。總之,是他們找到了我們,而不是我們找到了他們。”
“所以你強奸了自己的女兒?”
“交合。”他說,“這個表達方式更接近真相。而且我與之交合的,說到底是作為觀念的女兒。交合是一個多義詞。要點在於我們二人合為一體,作為感知者和接受者。”
青豆搖搖頭。“我無法理解你的話。你究竟是跟自己的女兒性交了,還是沒有?”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Yes,也是No。”
“阿翼的情況也一樣嗎?”
“一樣。從原理上來說。”
“可是阿翼的子宮確實被破壞了。”
男人搖搖頭。“你看到的不過是觀念的形象.並非實體。”
交談的速度過快,青豆跟不上了。她停頓了一下,調整呼吸,然後說:
“你是說,觀念變成人的形象,抬腿逃了出來?”
“說得簡單點的話。”
“我看到的阿翼不是實體?”
“所以她被回收了。”
“被回收?”青豆問。
“被回收並治愈。她在接受必要的治療。”
“我不相信你的話。”青豆堅決地說。
“我沒辦法責怪你。”男人用不帶感情色彩的聲音說。
青豆一時無言以對,然後她提了一個別的問題:“通過觀念性、多義性地侵犯自己的女兒,你成了小小人的代理人。同時作為補償,她離開了你,成了與你敵對的存在。你要主張的就是這個?”
“完全正確。她因此拋棄了自己的子體。”男人說,“不過這麼說,你大概不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