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進去後,光頭便繞到她身後迅速關上門。房間裏漆黑一片。
窗上拉著厚實的窗簾,室內的燈全部熄滅。從窗簾的縫隙間漏進一縷光線,反而起了凸顯黑暗的作用。
就像踏進了正在放映的電影院或天象館,眼睛需要一段時間適應那黑暗。最先躍入眼簾的,是擱在一隻矮桌上的電子鍾的表盤。綠色數字顯示著此時是晚上七點二十分。又花了些時間,她才明白有一張大床靠著對麵的牆放著。電子鍾就擱在枕邊。與隔壁寬敞的房間相比,這兒略顯狹窄,但比普通的賓館客房大得多。
床上像小山一般,躺著一個黑黑的物體。弄清那不規則的輪廓線其實勾勒出了橫躺在床上的人體,又花了一些時間。其間,那條輪廓線一動不動。從中窺探不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也聽不到呼吸的聲音。
鑽入耳朵的,隻有靠近天花板的空調送風口送出的微風聲。但他並沒有死去。光頭的一舉一動,都以那是一個活人為前提。
這個人身軀相當魁梧。大概是個男人。看不真切,他的臉好像沒朝向這一麵。他沒有蓋被子,而是一動不動地趴在整齊的床罩上。仿佛躲在洞穴深處避免體力消耗、正在療傷的大型動物。
“時間到了。”光頭對著那個影子呼喚。他的聲音中帶著此前沒有的緊張。
不知那人是否聽到了召喚聲。床上那座黑暗的小山依然一動不動。
光頭立在門前,姿勢不變,安靜地等待。房間內十分安靜,連有人在咽唾沫的聲音都能聽見。青豆隨即發現,那個咽唾沫的人就是自己。
她右手緊抓著健身包,和光頭一樣靜待其變。電子鍾上的數字變成了7:21,又變成7:22,再變成7:23。
不久,床上的輪廓線開始微微抖動,顯現出變化。極其細微的顫動,最終演變為清晰的動作。此人剛才似乎睡熟了,或是深陷在類似睡眠的狀態中。肌肉蘇醒,上半身緩緩抬起,意識花時間重新構築。
在床上,影子直起身,盤腿而坐。沒錯,是個男人,青豆想。
“時間到了。”光頭再次重複。
那人沉重的呼氣聲傳過來。那是從深深的井底攀升上來的、緩慢而粗重的吐氣。隨後又傳來深深的吸氣聲,像是吹過林間的烈風,粗暴而凶險。這兩種不同的聲音交互反複,其中穿插著漫長的沉默,仿佛幕間休息。這富於節奏又蘊含著多種意義的反複,讓青豆心慌意亂。
她覺得像是踏人了一個從未耳聞目睹的疆域。比如深深的海溝的溝底,或是未知小行星的地表。一個勉強抵達,卻休想全身而退的場所。
眼睛總也適應不了黑暗。視線可以抵達一定的距離,卻怎麼也無法繼續向前。此刻青豆的眼睛隻能看清那個人昏暗的剪影。至於他的臉朝哪一邊,他在看什麼,都無法知道。這個人身軀相當魁梧,雙肩似乎隨著呼吸無聲但劇烈地上下起伏。她隻能看清這些。他的呼吸不是普通的呼吸。那是動用全身進行的呼吸,具有特殊的目的和機能。
可以想象他的肩胛骨和橫膈膜在激烈地運動、擴張和收縮的情形。普通人無法如此劇烈地呼吸。這是經過長期嚴格訓練才能掌握的特殊呼吸方法。
光頭站在她旁邊,保持著立正姿勢,身體挺得筆直,下頜微收。
他的呼吸和床上的男人正相反,又淺又快。他全神貫注地守望著,等待那一連串劇烈的深呼吸最終完成。那似乎是為了調整身體而實施的日常活動之一。青豆也隻能和光頭一樣,等候他做完。這大概是他醒來時必須采取的步驟吧。
不久,像巨大的機器結束了運轉,呼吸漸漸停下。呼吸的間隔逐漸變長,最後,像是要把一切都擠出來似的,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深深的沉默再次降臨室內。
“時間到了。”光頭第三次說。
男人緩緩地動了動頭部。他像是朝著光頭的方向。
“你可以下去了。”男人說。他的聲音是明朗渾厚的男中音。決然,沒有含混之處。他的身體像是完全清醒過來了。
光頭在黑暗中淺淺鞠了一躬,像進來時一樣毫無多餘的動作,走出房間。房門關上,隻剩下青豆和男人兩個。
“這麼暗,對不起。”男人說。這話大概是衝著青豆說的。
“我沒關係。”青豆說。
“我需要把房間弄暗。”男人用柔和的聲音說,“不過你不用擔心。
對你不會有害。”
青豆默默地點頭。隨即想起了自己是在黑暗中,於是說:“明白。”
聲音似乎比平日僵硬,而且高亢。
然後男人在黑暗中注視了青豆一會兒。她感覺自己被強烈地注視著。那是準確而精密的視線。說是“注視”,不如說“凝視”更貼切。
這個男人似乎能將她的身體一覽無餘。她覺得像在轉瞬間被他扒光了身上穿的一切,變得一絲不掛。那視線不僅停留在皮膚上,甚至觸及她的肌肉、內髒和子宮。這個男人能在暗中視物!她想。他是在凝視著肉眼可見範圍之外的東西。
“在黑暗中看東西,反而看得更清楚。”男人像是洞悉了青豆的內心,“不過如果在黑暗裏待的時間太久,就難以返回光明的地上世界了。必須把握適當的時機。”
然後他又觀察了一番青豆的身姿。其中沒有性欲的跡象,隻是將她作為一個客體凝視著。像乘客從甲板上凝望著一旁逝去的海島的形狀。但那不是一般的乘客。他試圖看透海島的一切。長時間暴露在這種銳利無情的視線中,青豆深深感到自己的軀體是何等不足、何等不可靠。平時沒有這樣的感覺。除了乳房的大小,她反而為自己的軀體自豪。她天天打造它,保持它的美觀。肌肉優美地遍布全身,沒有一點贅肉。但在這個男人凝視下,她竟開始覺得自己的軀體像個寒酸陳舊的肉袋。
男人像是看穿了青豆內心的想法,停止了對她的凝視。她感覺那視線陡然喪失力量。就像用膠管澆水時,有人在建築物的陰影中把水龍頭關上了。
“這麼指使你,實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把窗簾拉開一點?”
男人靜靜地說,“這麼暗,你大概也不方便工作。”
青豆把健身包放在地板上,走到窗前,拉動窗邊的細繩,把厚重的窗簾打開,再拉開內側的白蕾絲窗簾。東京的夜景將光芒傾注進室內。東京塔上的彩燈、高速公路上的照明燈、遊移的汽車的前燈、高樓大廈的窗燈、建築頂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它們交彙融合,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光芒,照亮了賓館的室內。光芒不太強烈,隻能勉強看清室內放置的家具。這對青豆來說是令人懷念的光,是從她自己所屬的世界送來的光。青豆再次感覺,自己是何等迫切地需要這樣的光芒。
但即便是這一點光,對男人的眼睛似乎也太強烈了。他盤腿坐在床上,用一雙大手緊捂著臉,避開光芒。
“你要緊嗎?”青豆問。
“不必擔心。”男人答道。
“我把窗簾拉上一點吧?”
“這樣就行。我視網膜有問題,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適應光。過一會兒就正常了。能不能請你坐在那裏等一下?”
視網膜有問題。青豆在腦中複述了一遍。視網膜有問題的人,大多麵臨失明的危險。但這個問題暫且與她無關。青豆必須處置的,並不是這人的視力問題。
男人雙手掩麵,讓眼睛慢慢適應從窗外射入的光亮。其間,青豆在沙發上坐下,從正麵望著他。這次輪到她仔細觀察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