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會兒貓兒們就該來了(1 / 3)

自那以後的一個多星期,天吾是在奇妙的靜謐中度過的。那個姓安田的人某天夜裏打來電話,宣告他的妻子已經喪失,再也不會拜訪天吾了。過了一個小時,牛河打來電話,宣告天吾和深繪裏兩人一組,發揮了“思想犯罪”病原菌主要帶菌者的作用。他們分別將隱含(隻能認定是隱含)深刻意義的信息傳達給了天吾。就像身穿托加袍的羅馬人站在廣場正中的講壇上,向感興趣的市民發表宣言。而且兩人都在講完想講的話後,單方麵地將電話掛斷了。

這兩個是最後的來電,之後再也沒有人和天吾聯係。電話鈴也不響,信件也不來。沒有人來敲門,更沒有聰明的信鴿咕咕叫著振翅飛來。小鬆、戎野老師、深繪裏,以及安田恭子,好像都不再有事向天吾傳達了。

天吾似乎也對這些人失去了興趣。不,不僅是對他們,他似乎對世上一切事物都喪失了興趣。不論是《空氣蛹》的銷路,還是作者深繪裏此刻在何處做什麼,才子編輯小鬆策劃的謀略前景如何,戎野老師那冷徹的計劃是否順利,媒體究竟刺探到了多少真相,充滿謎團的教團“先驅”又顯示出怎樣的動向,這一切他都無所謂了。即使乘坐的小船要衝著瀑布下的深潭翻落,也無可奈何,任它下去吧。反正無論天吾如何掙紮,河水也不可能改變流向。

安田恭子的事自然令他揪心。盡管不知詳情,但如果能幫得上忙,他準備不辭勞苦。但不管她此時麵對的是何種問題,都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外。實際上,他無能為力。

報紙也完全不讀了。世界在和他毫不相幹的地方運轉。沉沉暮氣如同隻屬於一個人的煙霞,環擁著他的身體。他討厭看到《空氣蛹》在書店裏堆積如山的景象,索性連書店也不去了,隻是在補習學校和住所間直線往返。世間已進入暑假,補習學校有暑期培訓課程,這個時期反而比平時忙碌。但對天吾而言,這倒是值得歡迎的事,至少他站在講台上時,除了數學,不必思考任何問題。

也不寫小說了。雖然在桌前坐下,插上文字處理機的開關,調出界麵,他卻無心在上麵寫字。想思考什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與安田恭子的丈夫談話的片斷,要不就是與牛河談話的片斷。無法將意識集中到小說上。

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

安田恭子的丈夫這樣說道。

借用一個古典式的表達,也許應該說,你們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啦。你們兩個雖是偶然邂逅,卻是一對遠遠超出您想象的強大組合,有效地彌補了彼此的不足。

牛河這樣說道。

兩人的表達都極其暖昧。中心模糊,模棱兩可。但他們試圖表達的意思卻有相通之處。天吾在連自己也不知情的情況下,發揮了某種力量,這又給了周圍的世界現實的影響(恐怕是不太令人滿意的影響)。他們想傳達的,好像就是這個意思。

天吾關掉文字處理機,坐在地板上,盯著電話看了一會兒。他需要更多的啟示,希望得到更多拚圖所需的小片。但誰也不給他這樣的東西。愛心,目前(或恒常地)是這個世界缺乏的東西之一。

他也想過給誰打個電話。打給小鬆,或者是戎野老師,再不就打給牛河。但他毫無打電話的心情。他們塞過來的莫名其妙、故弄玄虛的訊息,他已經厭煩透頂。他試圖針對某個謎團尋找線索,得到的卻是另外一個謎團。他不能永遠玩這種沒完沒了的遊戲。深繪裏和天吾是一對強大的組合。既然他們這麼說,就由他們說吧。天吾和深繪裏,簡直就像索尼和雪兒①一樣。世上最強的二重唱組合。節奏永不停歇。

時光流逝。沒過多久,天吾徹底厭煩了一直枯守家中靜待事態變化。他把皮夾和文庫本塞進衣袋,頭上扣了頂棒球帽,戴上一副太陽鏡,走出家門。步伐堅定地來到車站,出示月票之後,乘上中央線快車。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隻是看見電車駛入站台,就跳了上去。電車空蕩蕩的。這天,他一整天都沒有任何安排。不管到哪兒去,不管幹什麼事(或是什麼也不幹),都是他的自由。上午十點,這是個無風而且陽光猛烈的夏日清晨。

他想,也許牛河說的“調查員”在尾隨自己,便留心四周。在前往車站的途中,他猛然停下,迅速回頭向後看,但沒發現可疑的人影。

在車站,他又故意走向別的站台,再假裝忽然改變主意,掉頭奔下台階,卻也沒看見有人跟著他一起行動。典型的跟蹤妄想症。根本就沒人盯梢。天吾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他們肯定也沒那麼多閑工夫。其實,究竟打算到哪兒去、去幹什麼,連他自己都稀裏糊塗。從遠處滿懷好奇地觀望著天吾之後的行動的人,不如說正是他自己。

①Sonny&Cher,美國流行音樂二重唱夫婦組合,自1965年起風靡全美。

他乘坐的電車駛過新宿,駛過四穀,駛過禦茶水,然後抵達終點東京站。周圍的乘客都下了車。他也和他們一樣在那裏下了車。先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思考接下去該怎樣做。該去哪兒?天吾想,此刻我在東京站。整整一天,沒有任何安排。現在可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看樣子今天會很熱,不如到海邊去。他仰起臉,望著換乘指南。

這時,天吾明白了自己想做什麼。

他不停地搖頭。但無論怎樣搖頭,都不可能打消這念頭。也許在高圓寺車站跳上中央線的上行列車時,在連自己也未覺察的情況下,心便做出了決定。他歎息一聲站起來,走下站台的台階,朝著總武線站台走去。他打聽最早一班到千倉的列車發車時間,站員翻開時刻表幫他查找。十一點半有一趟開往館山的臨時特快,再換乘普通列車,兩點多就可以到達千倉站。他買了東京與千倉之間的往返票和特快列車的對號車票,然後走進車站裏的餐館,要了一份咖喱飯和沙拉。飯後喝著淡咖啡消磨時間。

去見父親讓他心情沉重。天吾原本就對父親沒有好感,也不覺得父親對自己懷有親情,甚至不知父親是否希望和自己會麵。天吾念小學時斷然拒絕隨他去征收NHK視聽費之後,兩人一直關係冷淡。於是從某一刻起,天吾幾乎不再接近父親。除非萬不得已,兩人連話也不說。

四年前,父親從NHK退休,不久便進了千倉一家專門護理老年癡呆症患者的療養院。他迄今為止隻到那裏探望過兩次。父親剛入院時,事務性手續上出了點問題,天吾作為唯一的親屬,不得不前去處理。後來還有一次,也是有事務性的事需要辦理,隻得趕過去。就這麼兩次。

那家療養院占地很廣,隔著一條公路麵對著大海。原是某財閥的別墅,後來被一家人壽保險公司收購,用作福利設施,近年來又改建成主要護理老年癡呆症患者的療養院。因此古意盎然的木結構建築和嶄新的鋼筋混凝土三層樓混雜在一起,多少給人雜亂無章的印象。不過空氣清新,除了濤聲,始終十分安靜。風和日麗的日子,還可以在海邊散步。庭院裏種著氣派的防風鬆林。醫療設備也一應俱全。

靠著健康保險、退職金、存款和養老金,天吾的父親大概可以在這裏安度餘生了。多虧他幸運地被NHK錄用為正式職員。盡管身後不能留下稱得上財產的東西,他至少也可以自食其力。這對天吾來說實在值得慶幸。不管對方在生物學意義上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天吾都不打算從他那裏繼承任何東西,也不準備特別給他什麼。他們來自並不相幹的地方,奔赴並不相幹的去處。隻是偶然在一起度過了人生中的幾年。僅此而已。結局變成這樣,固然令人遺憾,但天吾也一籌莫展。

然而,天吾明白,再次去探望父親的時間已經到了。他極不情願,如果可能,很想就這樣向右轉回家去。可是口袋裏已經裝著往返車票和特快票,事情已經這樣了。

他站起身付了飯錢,站在站台上等著開往館山的特快列車進站。

再次仔細掃視附近,沒看到可能是調查員的人影。周圍全是拖家帶口、笑容滿麵的遊客,打算去海邊小住、洗海水浴。他摘下太陽鏡塞進口袋,重新戴好棒球帽。管他呢!他想。想監視就監視個夠吧。我現在要到千葉縣的海濱小鎮,去見患了老年癡呆症的父親。他說不定還記得兒子,也可能已經忘了。上次去見他時,他的記憶力已經相當模糊,現在隻怕更加惡化了。都說老年癡呆症隻會越來越重,不會恢複。就像隻能一直向前的齒輪。這是天吾對老年癡呆症不多的了解之一。

列車駛出東京站後,他拿出隨身帶著的文庫本閱讀。這是一本以旅行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其中有一篇,寫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去了一座由貓兒統治的小城旅行的故事。題目叫作《貓城》。這是一個充滿幻想的故事,作者是一位沒聽過的德國作家。導讀中介紹說,小說寫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

那位青年背著一隻包,獨自遊曆山水。他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坐上火車出遊,有哪個地方引起他的興趣,便在那裏下車。投宿旅館,遊覽街市,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到盡興,再繼續坐火車旅行。這是他一貫的度假方式。

車窗外出現了一條美麗的河。沿著蜿蜒的河流,平緩的綠色山崗連綿一線,山麓有座玲瓏的小鎮,給人靜謐的感覺。一架古舊的石橋橫跨河麵。這幅景致誘惑著他的心。在這兒說不定能吃上美味的鱒魚。

列車剛在車站停下,青年便背著包跳下車。沒有別的旅客在此處下車。

他剛下車,火車便揚長而去。

車站裏沒有站員。這裏也許是個很清閑的車站。青年踱過石橋,走到鎮裏。小鎮一片靜寂,看不見一個人影。所有的店鋪都緊閉著卷簾門,鎮公所裏也空無一人。唯一的賓館裏,服務台也沒有人。他按響電鈴,卻沒有一個人出來。看來完全是個無人小鎮。要不然就是大家都躲起來睡午覺了。然而才上午十點半,睡午覺似乎太早了點。或許是出於某種理由,人們合棄了這座小鎮,遠走他鄉了。總之,在明天早晨之前,不會再有火車,他隻能在這裏過夜。他漫無目的地四下散步,消磨時光。

然而,這裏其實是一座貓兒的小城。黃昏降臨時,許多貓兒便走過石橋,來到鎮子裏。各色花紋、各個品種的貓兒。它們要比普通貓兒大得多,可終究還是貓兒。青年看見這光景,心中一驚,慌忙爬到小鎮中央的鍾樓上躲起來。貓兒們輕車熟路,或是打開卷簾門,或是坐在鎮公所的辦公桌前,開始了各自的工作。沒過多久,更多的貓兒同樣越過石橋,來到鎮裏。貓兒們走進商店購物,去鎮公所辦理手續,在賓館的餐廳用餐。它們在小酒館裏喝啤酒,唱著快活的貓歌。有的拉手風琴,有的和著琴聲翩翩起舞。貓兒們夜間眼睛更好用,幾乎不用照明,不過這天夜裏,滿月的銀光籠罩小鎮,青年在鍾樓上將這些光景盡收眼底。將近天亮時,貓兒們關上店門,結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群結隊地走過石橋,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天亮了,貓兒們都走了,小鎮又回到了無人狀態,青年爬下鍾樓,走進賓館,自顧自地上床睡了一覺。肚子餓了,就吃賓館廚房裏剩下的麵包和魚。等到天開始暗下來,他再次爬上鍾樓躲起來,徹夜觀察貓兒們的行動,直到天亮。火車在上午和傍晚之前開來,停在站台上。

乘坐上午的火車,可以向前旅行;而乘坐下午的火車,便能返回原來的地方。沒有乘客在這個車站下車,也沒有人從這個車站上車。但火車還是規規矩矩地在這兒停車,一分鍾後再發車。隻要願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車,離開這座令人戰栗的貓城。然而他沒有這麼做。他年輕,好奇心旺盛,又富於野心和冒險精神。他還想多看一看這座貓城奇異的景象。從何時起,又是為何,這裏變成了貓城?這座貓城的結構又是怎麼回事?貓兒們到底在這裏做什麼?如果可能,他希望弄清這些。親眼目睹過這番奇景的,恐怕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