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會兒貓兒們就該來了(2 / 3)

第三天夜裏,鍾樓下的廣場上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騷動。

“你不覺得好像有人的氣味嗎?”一隻貓兒說。

“這麼一說,我真覺得這幾天有一股怪味。”有貓兒抽動著鼻頭讚同。“其實俺也感覺到啦。”又有誰附和著。

“可是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這兒來的。”有貓兒說。

“對,那是當然。人來不了這座貓城。”

“不過,的確有那幫家夥的氣味呀。”

貓兒們分成幾隊,像自衛隊一般,開始搜索小鎮的每個角落。認真起來,貓兒們的鼻子靈敏極了。沒用多少時間,它們便發現鍾樓就是那股氣味的來源。青年也聽見了它們那柔軟的爪子爬上台階、步步逼近的聲音。完蛋了,他想。貓兒們似乎因為人的氣味極度興奮,怒火中燒。它們個頭很大,擁有鋒銳的大爪子和尖利的白牙。而且這座小鎮是個人類不可涉足的場所。如果被抓住,不知會受到怎樣的對待,不過,很難認為知道了它們的秘密,它們還會讓他安然無恙地離開。

三隻貓兒爬上了鍾樓,使勁聞著氣味。

“好怪啊。”其中一隻微微抖動著長胡須,說,“明明有氣味,卻沒人。”

“的確奇怪。”另一隻說,“總之,這兒一個人也沒有。再去別的地方找找。”

“可是,這太奇怪啦。”

於是,它們百思不解地離去了。貓兒們的腳步聲順著台階向下,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青年鬆了一口氣,也莫名其妙。要知道,貓兒們和他是在極其狹窄的地方遇見的,就像人們常說的,差不多是鼻尖碰著鼻尖。不可能看漏。但不知為何,貓兒們似乎看不見他的身影。

他把自己的手豎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並沒有變成透明的。不可思議。不管怎樣,明早就去車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車離開小鎮。留在這裏太危險了。不可能一直有這樣的好運氣。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車沒在小站停留。甚至沒有減速,就那樣從他的眼前呼嘯而過。下午那趟火車也一樣。他看見司機座上坐著司機,車窗裏還有乘客們的臉,但火車絲毫沒有表現出要停車的意思。

正等車的青年的身影,甚至連同火車站,似乎根本沒有映人入們的眼簾。下午那趟車的蹤影消失後,周圍陷入前所未有的靜寂。黃昏開始降臨。很快就要到貓兒們來臨的時刻了。他明白他喪失了自己。他終於醒悟了:這裏根本不是什麼貓城。這裏是他注定該消失的地方,是為他準備的、不在這個世界上的地方。並且,火車永遠不會再在這個小站停車,把他帶回原來的世界了。

天吾把這則短篇小說反複讀了兩遍。注定該消失的地方,這個說法喚起了他的興趣。然後他合上書,漫不經心地眺望著窗外向後退去的臨海工業帶索然無味的風景。煉油廠的火焰,巨大的燃氣儲存罐,像遠程炮般粗壯的巨大煙囪。行駛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車和油槽車。這是和“貓城”相去甚遠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夢幻般的東西。這裏是從地下支撐著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場所。

不久,天吾閉上眼睛,想象著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注定該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裏,火車不停。沒有電話,也沒有郵筒。白天,那裏存在的是絕對的孤獨,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貓兒們執拗的搜索。這將永無休止地重複。他不知不覺好像在座位上睡著了。不長,去口是很深的睡眠。醒來時,出了一身汗。列車正在盛夏的南房總沿著海岸線疾馳。

在館山下了特快,換乘普通列車前往千倉。一下到站台上,便飄來一陣令人懷念的海濱氣息,走在街上的人們個個曬得黝黑。他從車站前叫了輛出租車,趕往療養院。在服務台前報上了自己和父親的名字。

“您今天要來,有沒有事先通知過我們?”坐在服務台後麵的中年女護士硬邦邦地問。她身材矮小,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短發裏混著一點白發。短短的無名指上戴著像是和眼鏡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寫著“田村”。

“沒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來,就坐上電車來了。”天吾如實答道。

護士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看著天吾,然後說:“探望病人時,按規定是要事先聯係的。院方也有各種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時候。”

“對不起。我不了解情況。”

“您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

“兩年前。”

“兩年前。”田村護士一隻手握著圓珠筆,一邊查閱訪客名冊一邊說,“就是說,這兩年中一次都沒來過嘍?”

“是的。”天吾回答。

“根據我們的記錄,您應該是川奈先生唯一的親人。”

“的確是。”

護士將名冊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沒再說什麼。那眼光並非在責難天吾,隻是在確認什麼。看來天吾絕不是特例。

“您父親正在做分組康複治療。再過三十分鍾就會結束。然後,您就可以去探望他了。”

“我父親情況如何?”

“就身體狀態來說,他很健康。沒有任何特別的問題。其他方麵時好時壞。”護士說著,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至於是怎樣時好時壞的,請您親眼確認吧。”

天吾道了謝,在玄關旁的休息室裏打發時間。他坐在散發著舊時代氣息的沙發上,從口袋裏掏出文庫本繼續讀下去。不時有挾著大海氣息的風拂過,鬆樹枝條發出清涼的聲響。許多蟬兒緊摟著鬆枝,縱聲嗚叫。雖然正值盛夏,可蟬兒們明白,已經來日無多了。它們仿佛在憐惜所剩無幾的短暫生命,讓叫聲響徹四野。

不一會兒,戴眼鏡的田村護士走來,告訴天吾康複治療已經結束,可以探視病人了。

“我領您去病房。”她說。天吾從沙發上站起來,從掛在牆上的大鏡子前走過,這時才想起自己的穿著相當隨便。他在傑夫·貝克①訪①GeoffeiyArnoldBeck,英國三大搖滾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訪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訪日公演,應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上,套了一件紐扣不全還退了色的牛仔布襯衫,下穿一條膝蓋上染了幾點比薩醬的卡其布長褲,腳穿長年未洗的土黃色球鞋,頭戴棒球帽。再怎麼看,這身裝扮也不像一個時隔兩年趕來探望父親的三十歲的兒子。連禮物也沒帶,隻是在口袋裏塞了一冊文庫本。也難怪護士麵露驚訝的神色。

穿過庭院,走向父親所在的那棟病房時,護士向天吾做了簡單的說明。療養院裏共有三棟病房,根據病情發展的不同階段,病人們分別人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親現在住在“中度”樓。病人大多先入住“輕度”樓,然後再搬入“中度”樓,最後住進“重度”樓。就像隻能單向打開的房門,沒有逆向的搬遷。“重度”樓之後,就沒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場以外。護士當然沒有這麼說,然而她暗示的去處很明白。

父親的病房是兩人一間,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麼課了,不在。療養院裏開設各種康複課程:陶藝課,園藝課,體操課。隻不過雖說是康複,但目的其實不是治愈,隻是將病情的進展多少推遲一些。或僅僅是為了消磨時間。父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從敞開的窗子向外眺望,雙手放在膝頭。身旁的桌子上擺著盆栽,開著幾朵花瓣細小的黃花。

地板用柔軟的材料鋪成,以防摔倒時受傷。兩張簡樸的木床,兩張寫字台,~個擺放替換衣物和雜物的櫥櫃。寫字台兩邊各放著一個小小的書架。由於長年日曬,窗簾已經成了黃色。

天吾沒能立刻認出來,這個坐在窗邊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他變小了一圈。不對,縮小了一圈或許才是正確的表達。頭發剪短了,像下了霜的草坪,變得雪白。雙頰瘦削,或許是這個緣故,眼窩顯得比從前大了許多。額頭上深深刻著三道皺紋。腦袋的形狀似乎變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許是因為頭發剪短了,那種扭曲才顯得醒目。眉毛又長又密。而且從耳朵裏也伸出白發來。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顯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隻有鼻子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和耳朵形成鮮明的對比,圓圓的,還帶著黑紅色。嘴角鬆垮地下垂,似乎馬上會有口水滴落下來。嘴巴微張,露出裏麵不整齊的牙齒。父親坐在窗邊一動不動的身姿,讓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畫像。

這個男人隻是在他走進房間時,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眺望著窗外的風景。遠遠望去,說他是人類,不如說更像和老鼠或鬆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說是很清潔的生物,但也擁有很難對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這就是天吾的父親。或者該說是父親的殘骸。兩年的歲月從他身上帶走了許多東西,就像稅務官從貧窮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奪走了家產。天吾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在勤快地幹活,是個堅強的男人。盡管和內省與想象力無緣,卻具備相應的倫理意識;雖然單純,卻有堅強的意誌。而且堅忍耐勞,天吾從來沒有聽過他訴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過是一具空殼、一間被剝奪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護士對著天吾的父親喊。字正腔圓,聲音響亮。顯然受過用這種聲音跟病人說話的訓練。“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來呀。您兒子來看您啦。”

父親再次轉過臉來。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睛,讓天吾想起了兩個留在屋簷下的空空的燕子窩。

“您好嗎?”天吾說。

“川奈先生,您兒子從東京趕來啦。”護士說。

父親一言不發,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天吾的臉。像在閱讀用外文寫的無法理解的告示。

“六點半開始供應晚餐。”護士告訴天吾,“開飯前這段時間,您請隨意。”

護士離去後,天吾猶豫了一下,走到父親跟前,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著退色布麵的椅子,似乎已經用了很長時間,木頭傷痕累累。父親的目光追逐著他坐下。

“好嗎?”天吾問。

“托您的福。”父親十分客氣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麼。他用手撥弄著牛仔布襯衫從上麵數第三粒紐扣,看看窗外的防風林,又看看父親的臉。

“您是從東京來的嗎?”父親問。看樣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誰了。

“從東京來。”

“您是乘特快來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館山,再轉普通客車來千倉。”

“您是來洗海水浴的嗎?”父親問。

天吾說:“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兒子。”

“您住在東京什麼地方?”父親問。

“高圓寺。杉並區。”

父親額頭上的三道皺紋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為不願付NHK的視聽費而撒謊。”

“爸爸。”天吾喚道。他很久很久沒有說過這個詞了。“我是天吾。

是你的兒子。”

“我沒有兒子。”父親幹脆地說。

“你沒有兒子。”天吾機械地重複道。

父親點點頭。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父親說著,簡潔地搖了兩下頭。

天吾倒吸一口氣,一時無言以對。父親也不再開口了。兩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尋著思緒糾結不清的行蹤。隻有蟬兒毫不猶豫,依舊縱聲嗚叫個不停。

天吾感覺,這人剛才說的隻怕是實話。他的記憶可能遭到了破壞,意識處於混沌之中。但他脫口而出的隻怕正是實話。天吾憑直覺明白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