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三年前,那次受傷後滯留在收容所的事,他還有一些沒說。

那時他燒得迷迷糊糊的,即便張開眼睛,周圍的一切也看不分明。他隻能模糊地看見,遠處的牆壁上豎著巨大的十字架,頭頂哥特式的流彩玻璃外,有成群的鴿子舒展著潔白的翅膀,快樂而自由地飛翔。

他以為自己到了天堂。

而她是天使,那樣粉圓的一張臉,聲音溫柔得如同夢囈。除了母親,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抱一抱其他女人的念頭。可他伸出手去,看見自己汙穢的手掌。他覺得,這時的他不配擁有天使。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軍部,將自己從頭到腳洗得幹幹淨淨。他穿上嶄新的軍裝回去找她,但她已經不在了。

他去尋她的日子裏,沒有名字,沒有照片。他隻能跟人家形容,他要找一個天使一樣的女孩子。他這樣一說,人家就笑了,笑他有些傻氣。但他不覺得可笑。他知道,那天使是在他生命中切切實實存在過的。

所以他不放棄尋找。到後來,竟然成了一種癡癡的執念——

他想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除了她,這世間的其他女子都入不得他的眼。

但參謀長的盛情,他是怎樣都推不掉。人家說:“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就不著急成個家?我夫人的學生條件蠻好的,人長得清秀,性格很文靜,身家又清白。你就去見一見嘛!”

他下了讓自己後悔終生的決定——讓自己最好的兄弟常遠,去替他擋掉這場“桃花劫”。

常遠是孤兒,十二歲便進了彥軍陸戰隊,十幾年來打過無數場仗,受過無數次傷,是彥軍裏出了名的鐵漢子。但他沒想到,常遠這百煉鋼會溶在徵芸那片繞指柔裏。

幾乎是一見鍾情,常遠愛上這個低眉順眼的女子。

但他很自卑。徵芸得知的有關他的一切,其實都是屬於洲延的。他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為了不被她懷疑,他見她的時候,甚至不敢穿自己那身陸軍軍裝。因為他隻是個粗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她談論的雨果到底是誰。但他就是喜歡她的溫柔,喜歡她說話時那種北方女子少有的,吳儂軟語似的調調。

他去求洲延,幫他寫信。至少在他從華北戰場回來之前,幫他抓住徵芸的心。

洲延便又再次做錯了。

一開始是真的漫不經心,可漸漸地,他發現徵芸是那樣靈秀的女子。他們如此投契,許多看法都不謀而合。他也能漸漸感覺到,徵芸愛上了常遠。或者說是愛上了他?她的信從一開始的淡然到後來的熱情,他不是木頭,他感覺得到。但那是常遠所愛的人,他必須克製自己。

他隻能偷偷地將心中萌動的情愫融在筆尖,寫進信裏。他替常遠承諾,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卻不想一語成讖,常遠再也不能回來了。

徵芸刻骨的相思化成了灼傷他的烈火。

除夕夜,他說他出門辦事才會遇到她。其實不是,他是特意跑去市郊汪家,隻是想遠遠地看她一眼,卻不想在半路遇見了離家出走的她。他送她去醫院,聽著她在半夢半醒間亦握著他的手喊“常遠”。每叫一聲,他的心便狠狠地痛一回。他知道她呼喚的其實是他,但他不敢承認。他怕她承受不住這連番的打擊。

事到如今,洲延不得不承認,這一切都是命運的捉弄。

他這一生隻愛過兩個女人。一個是在他病中照顧他的天使一樣的少女,一個是他替常遠寫情信時,用筆尖觸碰到的溫柔如水的女子。而這兩個人,竟然都是她汪徵芸!

可他執迷著,為了尋到他的天使,請常遠代替自己相親,後來又為了幫常遠尋到幸福,代替他寫情信。他與她總是緣慳一麵。在潮來潮往的俗世塵海中,她像一隻潔舲,一次又一次經過他身邊。

他卻始終,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