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潘安(2 / 3)

蓮安說,有打火機嗎。她從煙盒裏拔出一根煙來遞給我。是茶花。這煙迅速地把我們帶回了冬天荒涼的稻城。那油膩肮髒寒冷的小餐館。我們的喝酒,公路上的跑步,以及月光。

我說,你還有這煙啊。

差不多沒了。回到上海之後,我又隻抽Sobranie的一款ClassicUltra,有時候是520。

蓮安不喜歡女式煙細長的形狀。她喜歡中性或者更接近男性風格的物質,包括手機,筆記本電腦,包,威士忌,式樣簡單的涼鞋,以及香煙。但因為職業性,她的穿著卻又不同。一直華麗妖嬈。

抽520更多一些,因為喜歡它10公分的長度。而且它顯得豔俗。她說。因著這多出來的1公分,能夠讓人感覺時間停頓得稍微長久一些。

點的東西慢慢地上了桌。生魚片,魚子壽司,海膽,清酒。

我說,現在你還唱歌嗎。

不太登台演出了。唱片也懶得出。Maya一直有抱怨。這件事情純粹是為了謀生,你知道。但我現在略有積蓄,亦不用太考慮這件事。

她又說,這是平時常來的店。人少,多是商務人士。他們很少看電視或雜誌娛樂內容,所以不會有人無故上來搭訕。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對人沒有耐心。不喜歡別人來打擾我。

她又說,我有一同居男友,是這裏的伺應。但他今日不當班。

我自然是吃驚的。但亦不動聲色。我隻覺得見著她便是好的。麵對麵地坐著,卻又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蓮安應該也是如此。所以,兩個人在沉默之間,便隻聽到後麵那幫職員的喧嘩,以及大雨的響亮。我停頓了一下,先端起放在麵前的酒杯。

她最後一次見到臨,是去探監。母親擱著玻璃問她討煙抽。蓮安亦記得賣掉了家裏剩餘不多的舊東西,給母親帶去香煙。臨穿著監獄裏統一的衣服,頭發油膩,臉色蒼白,塗著廉價的鮮紅唇膏。她說,我托了一個好朋友來照顧你。你去北京,他會來接。他會先把車票寄過來給你。蘭初給他奶奶,他們那邊要。

蓮安看著她的母親,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堅韌。

臨說,我剛生你下來的時候,你喝完奶,就背過身去而睡。你從不麵向我的懷裏。你這樣意誌堅決,和我一樣。我亦知道你不屬於我。你就是你,而不會是另一個我。

她問出她心裏疑惑已久的問題,你為什麼要生我下來?

臨微微一笑,現在我才知道我們彼此之間不可代替,也沒有憐憫。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會變得不記得。蓮安。你無需介意在心。她又說,過來,讓我摸一下你。

這是第一次她這樣要求她。蓮安走上前一步,感覺到母親的手指非常冷,撫觸到她的臉上,從額頭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驚懼,就好像在公車上偶爾因為擁擠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體。對不潔的厭惡感。她即迅速地後退,不再讓臨碰到。

蓮安拿到車票,便帶了一隻旅行箱,放著自己的衣服和書,坐火車去北京。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自然也並沒有人來送她。她現在連異父的蘭初都已經失去。從次就是渺茫世間孑然飄零的一人。但她覺得心裏平然,並無哀傷。

身邊去北京上學的18歲少年,父母陪著去大學報到,父親一路都在教訓囑咐,母親更是不停地倒熱水扭毛巾買晚餐小心照顧,其樂融融。她亦不覺得羨慕。知道這是不屬於自己的人生。在鋪位上一躺下來就睡著了。半夜時分餓醒過來,拿出包裏的蘋果,用毛巾擦了擦,就放進嘴巴裏咬。火車剛好停靠,停留在山東境內的一個小縣城。

昏暗白色燈光照著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著沉重行李,腳步零亂地在黑暗中走過。淡淡月光照耀著原野。她俯趴在窄小悶熱的鋪位上,一邊咬著蘋果,一邊用額頭抵著玻璃窗,探望這個她剛剛接觸到的世間。那個小縣城的月光和站台,從此便留在蓮安的記憶中,像顛沛流離的生活的隱寓。她一直在出發,走在路上。並且孤立無援。

而此刻,她的母親正在監獄中用偷藏的一塊碎玻璃割脈自殺。臨放棄了她即將麵對的30年的監禁。她的意誌在決定投毒的時候即已崩潰。剩下來的日子無非是肉體的苟活,她太過驕傲,所以絕無甘願。

那年蓮安是15歲。

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永無止息。

尹一辰等在火車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歲的男子。下著凍雨的春天,蓮安拎著自己的大箱子費力地撥開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著白襯衣,褐色麂皮係帶皮鞋,短的平頭,散發幹淨堅硬的氣質。他與蓮安看到過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臨的生活裏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畫框店店主繼父,實質上都是與臨不相配的男子。臨一直與比她底層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還是隨波逐流。

他的手摸到蓮安的頭頂上,說,蓮安,跟著我來。他開一輛黑色的本田。蓮安在他的車子裏聞到煙草的味道。他輕輕咳嗽,摸出一塊手巾來,擦拭她被雨水淋濕的濃密長發。他說,我是你母親的朋友,她在北京學畫的時候,我們就認識。隻是後來我改行去做貿易商人,不像她有天分,能做藝術家。這瘦仃仃的女孩,用力地捏著自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著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輕輕歎息一聲,並沒有告訴她臨已經死去的消息。

他的眼神中有憐憫,蓮安卻已經有感覺。車子裏空調非常舒服,她很疲倦,歪了頭就在座位上睡過去。她突然感覺到自由。

臨死去之後,蓮安感覺到自由。她的生命如花朵亮烈盛放,充滿執拗的力量。她吃很多東西,每次一辰帶她去餐館,她不說話隻是悶頭吞咽食物。她非常餓。她吃食物的樣子充滿欲望。她亦非常沉默。但他對她說什麼,她卻都是懂。

他把她送去寄宿學校讀書。學校離市區很遠。他每周一次開車來學校接她回家。公寓三樓有一間小房間是屬於她的,他重新貼了粉白玫瑰的壁紙,床,窗簾,燈罩都是白色刺繡棉麻布,綴著細細的蕾絲。每一個細節都優雅周全,但並不嬌寵。一辰的景遇富足,有足夠心意來善待這個投奔的少女。

她在窗口能夠看到花園裏的槐樹。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陽光把樹影重疊在牆壁上,深深淺淺。她珍惜這突兀降臨的幸福,讀書非常努力。他的未婚妻偶爾也過來住,是政府某官員的女兒。那是一個神情溫婉的女子,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熱烈,有禮貌並且有條不紊。更像一種合作關係。他是習慣對任何事情都有控製的男人。

她記得他在教訓她的時候,說話的語氣從來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來,肩要放平,吃飯的時候端著碗,吃西餐刀叉不要發出聲音來,穿衣服隻能是白棉襯衣藍裙子,不能光腳穿鞋子,坐下來的時候兩腿要並攏……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關注過她。她漸漸知曉在一個人的恩慈之前,便可以對他提要求:老師說要買英語輔導書。想請一個數學家庭老師來補習。想吃筍,讓他帶筍去學校,而且要和火腿一起煮成醃篤鮮。要買一雙紅色的涼鞋。要看電影……

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可以,並且能夠,和另一個人交換彼此的感情。

7月,他帶她去漁港浦灣,帶她過生日。開車過去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路途。這是他們唯一一次出去旅行。在汽車玻璃窗邊,她看到公路穿越村鎮和田野,直往大海奔去。她性格裏桀驁的個性慢慢被解放,把頭從窗口探出去,閉上眼睛感覺風劇烈的速度。心裏亦是歡喜。

留在她記憶中的大海。是地球的一個缺口,有碎裂的隱喻。它不是想象中的深藍,而是渾濁的灰紫與黯藍交替。小旅館的牆壁外麵種著高大粗壯的梔子花,開得雪白,有碗口大,香氣沉醉。深夜時分大雨中的海,海麵上的潮聲與雨點墜落的細微振動彼此融合,從遠處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來,仿佛是血液的聲響。雨水從屋簷上滴下來,打濕她的眼睛。

一辰抽煙。這個男子隻抽555。香煙辛辣嗆人的氣味滲透他在她身邊時的每一寸空氣。他常常隻是溫和地看她,沒有言語。他抽煙的姿勢,仿佛他與他眼前的大海,是有著愛情。他摘了一朵梔子花下來,別在她的漆黑長發邊上,讓她站在旅館旁邊的石廊旁邊,給她拍下一張照片。這是蓮安擁有的第一張照片。黑白,手洗。她這樣削瘦,單薄的身體,有警覺的眼神,但是非常美。她看到自己和臨一模一樣的臉。

是他教會了她如何在麵對美好事物麵前,保持靜默,緩慢,以此來記得。若心有感傷,這記憶便會因為重,而日漸漫長。

有某種幻覺,像鐵釘敲入骨髓。被釘死在欲望的十字架上,以此觀望自己的罪與美。15歲的蓮安,與身邊的任何一個孩子不同。她保持沉默,緩慢,以此來記得。

那一次她逃課,去參加一個她非常喜歡的英國女攝影師的簽售會。獨自坐車到市區中心的大書店,整個下午都沒有回來。老師通知他,他來到學校。她寫了一張保證書給他。

歪扭的字跡寫在白紙上:我錯了,我保證再也不逃課。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站在旁邊看著她寫,然後把那張白紙收進了口袋。

她已能夠釋放自己被長期禁忌的性格。桀驁,非常之倔強。有時故意逆反他。激怒他,他就會更關注她。因為從小缺乏感情,她對感情有異常敏感的覺知。她知道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她以惡性的方式裏獲取滿足。之後,這成為他們之間的遊戲。

她試圖以被他控製的假象來控製他。在這樣的控製中,她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在走廊裏聽到他輕輕咳嗽的聲音,他因為抽煙太凶,有咽喉炎。她覺得身上的皮膚會抽緊,似乎被擁抱。她因此知道她在愛。雖然這隻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他帶她去看電影。她漸漸困倦,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發出細細的呼吸。一辰的棉襯衣在黑暗中散發出淡淡香水與皮膚交融的味道。他用手心托住她的臉,慢慢放倒她,讓她枕在他的手心上睡覺。他的手很大,溫暖,微微的骨節突起,靜脈很明顯,皮膚上有大顆的圓痣。皮膚裏滲透出濃鬱的煙草味道。在夢中她見到一片陽光下生長繁盛的煙草田地,在風中輕輕起伏。

她是在那時候起,迷戀上男人的手和香煙,以及咳嗽。她的母親因為貧窮邋遢,發胖,沉墮,直至在監獄中自殺。她愛上一個潔淨高貴的男子,因為他象征的富足生活帶來的不匱乏的安全,並且有理性而節製的溫情。在物質和精神上,他都是她強有力的偶像。

這個男子就在她的身邊,但她得不著他。她是他的被施舍者。他不是她的父親,也不是她的愛人。他是她的幻覺。

良生,若我們因為憐憫,或者因為寂寞,或者因為貪婪,或者因為缺失而愛,這樣的愛是否可以得著拯救。

她17歲的時候,他要把她送到另一個城市的寄宿學校去讀書。是非常著名的高中。他打算在那年與女子完婚。他的貿易公司即將擴張,他需要強有力的政府背景關係。婚姻如同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也是在可控製的範圍之內。他對她,就如同臨對她,沒有任何解釋說明。蓮安知道,她生命裏麵所有的事情,亦隻能靠自己去探測和了解。但是這所有的自我生長,都太過艱難。

她收拾了行裝,依然是她來時帶著的大箱子。安靜地看著他,說,如果我說不願意去,你是否會離棄我。

他說,你要聽話,蓮安。

她說,我要聽話,這是你會繼續收留我照顧我的條件。

他看著她。這個削瘦清透的女孩,正在以他預料之外的激烈力量盛放。雖然這力量隻是她自己內心的對抗。雖然她從不表達,亦不要求。但這感情的需索太過強盛,像一個洞穴深不可測量。她的眼神,從來都是成人的方式。

你愛過我的母親嗎。亦或是她曾經愛過你。

她拒絕過我。因她有她所想追隨的意誌,與跟我在一起不同。其後她生下你,但並不幸福。

而你為了對這個世界的野心,和一個不愛的女子結婚,你又會有幸福嗎。

他突然就大力掌摑她。閉嘴,蓮安。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動手打她。他的胸腔劇烈起伏,眼神憤怒。她知道他始終不願意承認的真相,被她了解,被她戳穿。他憎惡她的輕描淡寫,感覺她第一次像一個敵人,站在他的對麵開始反叛。

但是她知道,她隻是在乞求。但她甚至都沒有這個權利。做為懲罰,他有半年沒有接她回家,依舊每月彙豐厚的生活費和學費給她。她在教科書裏找不到她需要的東西。她覺得寂寞,於是和保羅一起組了樂隊。他是附近理工大學的高年級男生。他偶爾來到她的學校,在校園裏看到她深夜一個人光腳穿著球鞋跑步。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停歇。然後跑至撲在草地上,不動彈。他又聽到她一個人高聲拖著長音在操場裏叫。蹲在空曠的台階上像一隻鳥。

那些單音沒有規律,也無意義,從她的胸腔發出,像潮水撲打在臉上。聲音非常之明亮創傷,並且自由。

那是她難以煎熬的一段時間。她急欲找到喧囂動亂來填補自己空缺的靈魂。

就這樣跟著保羅去做樂隊。一共是四人,鼓,倍司,他是電吉他,剛換了一個主唱。他聽她唱歌,即刻就接受。她從來沒有受過訓練,隻是拉著明亮創傷的聲音,在麥克風麵前隨便低吟淺唱,或者喊叫。排練一久,也知道了控製氣聲,可以在高亢或低沉之間遊刃有餘。

是像光線一樣的聲音。天生的歌手。保羅說。

他是長頭發的非常瘦的南方男子,時常穿一件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韓國軍隊綠軍衣,軍衣上有藥味。他們在地下室排演,餓了泡方便麵,困了就互相裹著舊軍大衣睡覺。有時候去其他學校或附近酒吧裏演出。

我們走出料理店的時候,是淩晨時分。又是喝得很醉,但意識還是清醒。蓮安拉著我,跑到街口拐角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大雨瓢潑而下。街道上空無一人。天空呈現出透明

的灰白。超市裏隻有白喇喇的燈光。營業員神情疲倦。她買了一包520,熱的豆腐幹竹串和凍的可樂。我們在店門邊吃完。又淋著大雨,跑進她停在路邊的車子裏。

雨點沉重地打在玻璃門上。沒有辦法開車。暈黃的路燈光把車玻璃上的雨滴映照在她們的皮膚上:臉,脖子,肩,手臂,腿……流動著的晃動雨滴變成閃爍的光影。雨聲被封閉的車子隔離在外麵。我們都淋濕了,頭發上臉上全是雨水。

蓮安伸手過來撫摸我脖子上的雨影。輕輕觸及,似害怕驚動。她臉上的胭脂完全褪去。漆黑的眼睛,看起來鎮定至極。但我知道她已經爛醉。

她說,良生,若你知道生命還隻剩下一半的時間,你會怎樣來生活。

在那年冬天聖誕節前夕他結了婚。他寫信給她,告訴她這個消息,向她道歉他的動手,並要求她離開樂隊停止一切與專業無關的活動。他要她一心一意學習。他說,生命並不是為所欲為,有時候我們的承擔要大於接受。我與你母親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她不相信這句話。而我相信。我想好好照顧你,蓮安。你要相信我。請相信。

相信。相信是在黑暗中捕捉他手心皮膚裏的煙草田地味道。是母親在法庭上用手在判決書上按印時臉上的微笑。是深夜大雨之中海麵上的潮水。是在火車臥鋪看到的陌生站台上的暗淡燈光。相信亦是她的幻覺。

收到信之後,他們就趕往去鄰近一個城市的路上。有酒吧邀請他們過去做聖誕節演出。她是在火車上看完那封信。窗外有幹燥細碎的雪花飄落,消失在黑暗的田野上,逐漸變大。她隻覺得手冰涼,信紙悉索作響,原來是手指在顫抖。亦或那又是什麼東西在身體裏緩慢碎裂著的聲音。

看演出的人很多,酒吧喧囂吵鬧,很多年輕的孩子擁擠在一起跳舞。他們在唱了四首歌之後,最後一首是她自己寫的,宛轉的慢歌。她幾乎如同清唱:

我想在水中寫一封信給你,一邊寫一邊消失。什麼時候可以寫完,什麼時候可以告別。

她重複這極其柔美宛轉的幾句,台下發出尖叫聲,有人笑,亦有人在哭。她輕輕放下手裏的麥克風,跪在地上蒙住了臉。

結束演出,走出酒吧,外麵已經大雪紛飛。在淩晨的大街上尋找小飯館宵夜。她突然很想跑步,在沉寂的大街上飛快地跑起來,但積雪滑溜,跑出幾步就摔倒在石板路上。耳邊隻聽到大雪嚓嚓嚓劇烈飄落的聲音。頭發和衣服很快就被雪花淋濕。冰冷的水滴流過眼睛。她又開始感受到那種童年時強力壓抑自己的饑餓。

餓。非常餓。皮膚,胃,連同她的感情。

她悶頭吃食物,用力吞咽,一言不發,急欲把自己填補。保羅喝了六瓶啤酒,醉意醺然,伸手過來抱她,要與她接吻。她劈手就給了他兩個耳光,推倒他,像獸一樣撲過去與他糾打在一起。踢他,咬他,大聲尖叫。桌子推倒,碗盤摔得稀裏嘩拉。直到別人把他們拉開。保羅渾然不解,臉上一塊一塊血紅的牙印。她已經用盡自己所有力氣,隻是坐在牆角裏喘氣。吵吵鬧鬧,三四點左右才回到借住的小旅館。他們是清早的火車回去。

天色發亮的時候,她走進保羅的房間。

已是淩晨。大雪亦已停止。每當有積雪在風中跌落,樹枝就發出輕微的折裂聲音。他與另一個同伴住著同一間房,兩張單人床。她光腳走過冰涼的水泥地,身上的皮膚敏感得汗毛直豎。擠進他的床上,緊緊抱住他。他的手碰到她的皮膚,依然沒有清醒過來,隻是懵懵懂懂地要她,用自己膨脹的身體進入她。她越是痛越是緊抱著他,恨不得用他填滿自己全部空缺。

旁邊鋪位上的男孩翻了一個身,背過去繼續睡。他們就在小旅館散發著肮髒氣味的被單裏赤裸相擁。她像一頭小獸,執拗而激烈。卻不與他說半言隻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