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豐盛而濃烈地活。良生。但也許那隻是我的幻覺。
蓮安17歲的時候,在廣州的酒吧裏以唱歌謀生。有些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做怎麼樣的事情,但有些人不是。對蓮安來說,唱,是輕易的事情。隻是用來謀生。她與男友保羅一起住在地下室裏,白天他出去倒賣盜版碟片,她在陰暗悶熱的地下室旅館裏睡覺,晚上她去酒吧唱歌,有時候去錄口水歌。一切隻是為了活著。活下去。活在某些時候就是血液唯一激越的理想。即使如此貧窮。
她不覺得世間不仁,亦隻因為年少無知。隻是胃留下饑餓的陰影。
這種餓,她很熟悉。我的母親臨,小時候很少擁抱我,甚或從來不撫摸我。她說。因此她的皮膚過份敏感,幼時常常會突然發紅發癢,或無由就患得某種皮膚疾患。5歲的時候得水痘,渾身上下長滿水皰,密密塗滿紫藍色藥水,被別人嫌惡的眼神所封閉。臨不讓她出門,把她鎖在房間裏,隻讓她曬太陽。臨說,把你自己消消毒。臨並不安慰她。在劇烈的陽光下,她感覺到每一寸皮膚都在炙燒,分裂。亦覺得皮膚在餓。
皮膚的餓,後來侵蝕到胃,
她吃食物,對食物有貪婪之心。吃得太多。少年時土豆白薯這樣的澱粉質食物尤其能滿足她,有時候半夜也會去廚房偷東西吃。無甚可吃,就一把一把地把冷飯塞進嘴巴裏。
我餓。餓仿佛是某種疾病。
即使當她後來變得富有,可以出入高級餐廳隻當等閑,吃食物仍是匆促慌張。吃飯速度很快,不懂得細嚼慢咽。填充似是唯一目的。食物又是唯一的撫慰。在落寞,難熬,甚或悵惘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先是以吃來解決。她喜歡軟的熱的甜膩的東西。她隻是不發胖。身體始終瘦仃仃,單薄如同少女的輪廓。背上兩塊突出的蝴蝶骨,隨時可飛墜般的豔。
她亦喜歡明亮的燈光。瓦數越大越好,刺眼如正午陽光。照在額頭上,盲了般的劇烈。帶來溫暖。好像擁抱。被一個人輕輕需索,從始到終。舞台上的光,從來都是灼熱刺眼,可以讓人的眼睛幾近盲。一旦盲,你就會逐漸沉落在黑暗之中。她說。從舞台回到後台的時候,她的腳步亦趔趄。根本看不清楚。她說。一團漆黑。就是一片黑。
燈光打在牆角窄小的一側角落上。有人在叫她,蓮安,蓮安,準備上台了。她在酒吧布簾後麵堆著啤酒箱子和雜物的小房間裏,對著鏡子,在臉頰上抹上深紅胭脂。她20歲的時候,因為年輕從來不撲粉,隻是喜歡胭脂。胭脂仿佛是情欲,有無知的亮烈。她帶著自己桃花盛放的臉,穿上廉價的鑲著人造珠片及粗糙尼龍蕾絲的裙子,高跟鞋走至一半,就會在地板上晃折一下。搖搖晃晃,走上窄小的酒吧舞台。音樂響起,黑暗沉落。
音樂響起,黑暗沉落。我逐漸沉沒至大海。她說。深海之下,翻動的潮水,有圓柱狀的明亮陽光,穿透空氣和水,直直地傾瀉。屏住呼吸,向那光線潛伏過去。水波包裹住她的眼睛,咕嘟咕嘟的小氣泡繁盛地升騰。用力呼吸,才能試圖浮出海麵。她聽到自己從胸腔裏發出的聲音。她在唱歌。
她唱歌。逡巡在水裏。潮水貫注在她的胸腔,發出回聲。這是她一個人的海。與酒吧裏的煙草,嘈雜,喧囂,沒有任何關係。與所有在聽或不聽的人,亦沒有關係。她坐在高腳凳上,手把住麥克風的支架,上下移動,仿佛撫摸在情人的皮膚上。她閉上眼睛,便看不到人世,隻看到幻覺。看到潮水起伏,記憶深處的海。她的血液裏都是激越。
我喜歡豐盛而濃烈地活,即使是幻覺。良生。她說。但幻覺太靜,亦沒有溫度。
6月,我在上海見到蓮安。她有一個小型的攝影展出,邀請我過去參加。
在辭職離開雜誌社離開時尚圈子之後,我已很少出席派對或聚會。隻覺得這種場合,極有可能見著不喜歡的人,性格裏潔癖甚重。但她的請柬過來,我當即買了機票飛去上海。自四川一別之後,我們已經三個多月未見。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朋友甚少的人,或者說根本就無朋友。良生在某種意義上,也並不是我的朋友。朋友對大部分人的含義,更多是圍繞在身邊有關係的人,或可以互相喝杯茶的人。而蓮安不屬於錦上添花,亦不是雪裏送炭。她是我生命中一扇門。輕輕推開,無限天地。我便知道她是等著的人。
在晚上10點左右,抵達上海。先在陝西南路一家小酒店開了房間。房間很小,在樓的轉角處,透過20層樓房間的大玻璃窗,能夠看到夜霧中濕漉漉的道路。茂密的梧桐樹和舊別墅的尖頂在橙黃燈光中凸顯。站在浴缸的花灑下長時間地用熱水衝淋自己。裹著毛巾站在窗前抽煙。然後換了一條幹淨的粗布褲,白襯衣,把頭發盤好發髻,去找蓮安。
高速觀景電梯刷刷上升的時候,身邊擠滿盛裝的人群。豔麗女子的脂粉鑽石小禮服,男子油頭粉麵,透露出十足的偽中產階級的富足味道。開設展覽的酒廊在一座37層大廈的頂樓。紫黑兩色為主色調。亦是非常華麗。這些落差和旅途上的蓮安區別很大。但我知道,我現在接近的是她現實生活的另一半組成部分。我現在才知道,她是一個明星。攝影是最近才做的事情,之前,她是一個出唱片的當紅藝人。
自己的衣著和周圍的人區別甚大,不覺得尷尬,隻是獨處更好。我不知道蓮安在哪裏,也不先急著找到她,就獨自走到裏麵去看照片。
肮髒得一塌糊塗的廚房,男女朋友的裸體,桌子上吃剩下的食物,派對,手術,各種神情迷惘的臉,凋落的玫瑰,脫落下來的衣服,陰影中的街道,神情迷惘的小攤販男人,空的可樂罐,炙熱的海洋性氣候中的城市,乞丐與垃圾鐵路,曠野,一些建築……圖片粗糙得好像是用數碼機隨意拍攝。色彩和構圖,看起來漫不經心。
還有一些關於她自己的自拍照片。拿一瓶BALLANTINE’S坐在屋頂邊緣喝酒,身邊蹲著4,5隻貓。獨自在電影院的黑暗裏入睡。和男人坐在酒吧裏,手裏夾著煙,笑容羞澀如少女……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作品,雖然心裏有諸多意料,但仍是震動。一張一張地看過去,覺得骨頭輕輕哆嗦。她處理細微瑣碎的細節,角度至為詭異。膨脹之後的幻覺和陰影卻變為一種明亮。有一種不動聲色的荒涼美感。並具備一種非常迅猛的力量。
它們能讓人感覺到自己被擊倒了。這些細節如此隱秘,某種寓意也許隻有她才懂。但你能明白,這就是生活,現時現地的生活,這些照片具備太強烈的現場感。它們是一些標誌,一些印記,一些回憶。是對曾經存在和已經死亡的所有細節的直接截取。這巨大的天分。
很明顯,在圖片裏,她不對她的攝影對象抱以任何偏見。也可能根本就沒有觀點。她隻是展示她的記憶。她珍重地對待記憶,接近執拗,又態度疏離。
然後我看到自己。蓮安拍了我穿著粗布襯衣的上半身,放大了我的越南髻。每一根在陽光下閃爍光澤的發絲清晰呈現,包括發髻上鑲土耳其玉與珠母貝的舊銀簪子。襯著深藍的天空和白牆,有一種突兀的明亮。小半部分側臉,從額頭直到下巴的線條,收緊的輪廓。作品的名字是一個拚音:SUE。她亦懂得我,知道我臉上最為重要的那部分神情。並且耐心捕捉。
我猝然離開那張照片。不讓自己繼續看下去。碰到好的歡喜的東西,總是要留得一份清淡餘地,才會有中正的情緣。有時會故意若即若離。因極希望它存在並且長久。所以,更不容許自己沉溺。一直以來就是如此的自製。
就像蓮安,我們分別的時候從不打電話或寫信。珍重如此,便不會甜膩,亦隻願意讓它君子之交淡如水。
走到吧台邊上去要了一杯冰水。身邊卻有一幫人低聲說著話,側耳一聽,卻分明是在用一種隱秘而迂回的方式取笑蓮安。四五個男女心照不宣的發出笑聲。
拿著主人的請貼,喝著主人提供的免費香檳,當麵見著盈盈笑恭維不斷,背後就詆毀譏諷。世間原是有很多這樣齷齪的人。
我已經遠遠地見到蓮安。她被一堆人簇擁著,有記者打著燈在對她拍照。穿著西班牙佛郎明高風格的滾邊雪紡裙,純正的石榴紅。戴一對碎鑽長形耳環。她看起來黝黑而清瘦。頭發如海藻濃密,臉上有胭脂。她有著在旅途上不能見到的妖嬈。平時亦是邋遢鬆散,稍一化妝,便熠熠地亮起來。
身邊還有一個女子。穿旗袍,平頭式的短發,臉部輪廓非常清晰。手指上戴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臉上白得幾乎沒有任何血色。稍年長一些,在抽雪茄。那女子隻說廣東話或者英語。
身邊有人在低聲說,Maya做了尹蓮安這麼多年的經紀人,從做唱片做電影剝削到做攝影,真是厲害。據說都已經把她的照片推銷到歐洲去。又有人說,你們知道為什麼Maya快50歲了還未結婚生子,她隻喜歡與女人睡覺……又有曖昧的笑聲低低傳送。
我獨自走回到觀景電梯裏。是。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我已經看到她,覺得很足夠。隻想回酒店再洗個熱水澡然後倒頭睡覺。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個小酒吧喝點什麼。
上海的初夏悶熱不堪,空氣中的潮濕似乎是會滲透到骨頭裏。電梯的速度很快。有極其輕微的倏倏的風聲,想來是高速與空氣的摩擦。雖已夜深,城市依然燈火閃耀,像海市蜃樓脆弱不可觸及。遙遠天邊的星光暗淡。這一刻近同人在高處不勝寒。原來是這樣的落寞。
她很少想起自己的母親,甚或很少在夢中見到她。
她記不得臨的臉。臨的臉就是她的臉。她們的臉相似,幾近長得一模一樣,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單眼皮的清冷輪廓,散落在眼角或臉頰的淡褐色大痣,嘴唇當中一顆小的突起,下巴中間的溝。甚至眼神。看人亦都是直截了當,堅定的摸樣。
她自臨的子宮裏蛻變而出,仿佛不是經過性而繁殖。而是某類低等生物,隻從自身的肉體分裂。而這分裂出來的部分也會長成一摸一樣的母體。臨生下她的時候,也不過是20歲。尚在美術學院裏讀書。但就此與父母斷絕關係,退學,到處漂泊,走上一條不歸路。但臨從不告訴她,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這除非是一種沉墮。她從小就看到母親在租住的閣樓裏畫畫。因為窮,她們常需要時時搬家,住的地方不是閣樓就是隻有半邊窗的地下室。臨把自己的天分,完全損耗在為畫廊臨摹複製各種廉價油畫之中。因為她是單身母親,需要擔負這經濟壓力。即使她曾經是一個有天分的高材生,也曾是一個優雅的女子。她隻見母親複製各種風景,人物,古典,現代的油畫,然後由畫廊老板出售,讓平常人家買了去掛在臥室或客廳。臨的才華一生都不曾為人所欣賞發掘。但她甘願。
閑時隻愛用水粉畫小朵的花。各種花色。用色清淡,姿態卻極詭異。她至為迷戀花朵。房間裏長年堆滿大束花朵,忘記換水和清理,就會彌漫一股潮濕腐爛的氣味。有時撥開一堆凋落成褐色的花瓣,下麵是大簇蠕動著的爬蟲。用水缸種著睡蓮。走到哪裏就搬到哪裏。
她從小看到花的繁盛衰敗,覺得這單純的欲望,就是臨的靈魂。如此沉墮,反複輾轉,卻似不知道悔改。
她從未見過或聽過自己的父親。臨從不提起,也不解釋。仿佛這是一個合理的事實。她似絲毫不愛他。甚或是輕視他。也許她認為蓮安隻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若她覺得無困惑,那麼任何人都不應有。包括蓮安。就這樣蓮安學會觀望而不發問。
家裏總是會有不同的男人出入。這些男人都與臨談過或長或短的戀愛,但都無疾而終。除非無選擇,沒有男人會想與單身母親結婚。雖然他們分享她的美與身體。
臨自然懂得除了自己,此生不會得著任何依榜。但她亦無謂。有男人最起碼能讓生活好過一些。她與蓮安之間的關係冷淡,並不親近。她又時常和他們出去旅行。一走就是兩三個月。有時就把蓮安托付到其他人的家裏去。那些人或是遠房親戚,或是同學,或是朋友,或是舊情人。蓮安因此記住了自己輾轉流離的童年。
在陌生人家裏居住,漸漸懂得沉默。沉默就是不表達,不企圖,不要求。半夜肚子餓,餓得痛,餓得發慌,都要忍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喝水,上廁所,穿衣服,也是如此。我亦從來不說,我要這個,或我不要那個。因知道自己得不著感情,所以就失去需索的權力。她說。
良生,我知道自己與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隻能用一種超越他們之外的標準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從獨立開始的。因為獨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會少於其他人。
那時候我隻覺得成長是太過緩慢的事情。我的母親教會了我靜默。並接受現實存在。
她與臨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偶爾臨手頭有了些錢,且心情愉悅,就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帶她去吃飯。母親穿著桑蠶絲抽褶長裙和高跟鞋,綠色裙麵上是一朵一朵碩大的淺紫豔紅的芍藥花樣。光腳裸露出來一小顆一小顆潔淨的腳趾。臉上有深紅的胭脂。母親很美,但命途坎坷,亦不是十足堅強的人。
她記得那天母親給她換上了白棉布手工刺繡綴著細細蕾絲的連身裙,把她的頭發一股一股地編起來,盤成小髻,然後帶她去了一家高級餐館。她讓蓮安點想吃的任何東西,自己隻在一邊抽煙,冷淡地看著她吃。她抽的依舊是廉價煙,身上噴著百貨公司櫃台的試用裝香水。她們相對而坐,沒有語言,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之後她問一聲,吃飽了嗎?蓮安說,飽了。
她便說,我要結婚了。又補充說,媽媽累了,已經開始變老,想歇息一下。
那年她10歲,臨決定結婚。生活若始終顛沛流離,並不會使人習慣,隻會使人漸漸軟弱下來,因經曆生命至多苦難的事情。開始不相信。
臨開始覺得自己在蒼老,於是想做一個妻子。想有一個男人睡在身邊,不是一夜,也不是一日。而是餘生。
男人蓮安亦早已認識。是附近開畫框店的男子。臨常去他的店裏買畫框,於是就認識。他來得輕易,臨的生活裏也並無挑選的餘地。她隻有這樣的選擇。
男子甚為平常。比臨小5歲,從未結過婚。這婚姻一開始就有注定的缺陷。差不多一周之後就開始爭吵。蓮安親眼見著他們在夜飯桌上言語衝突,大喊大叫,然後男子抓起一個啤酒瓶就往喬的臉上砸過去。臨轉頭閃過,那瓶子就在牆壁上激烈地破碎,玻璃濺了一地。
此後這虐待便日日加劇。他酗酒,並且毆打臨。她目睹臨左邊耳朵被打聾,被吊起來用刀在大腿上一道一道地割。用煙頭燙她的皮膚,手臂皮膚發出支支的灼傷聲音。她躺在床上起不了身,臉上青腫,沒有任何尊嚴。
但是臨從未想過離開。1年之後,又為這男子生下一個孩子。是個男孩,起名蘭初。
臨漸漸變得邋遢,並且發胖。穿著鬆鬆垮垮的尼龍運動長褲,用根橡皮筋綁著頭發拖著拖鞋便去菜場買菜。她不再畫複製品。她隻抱著蘭初去隔壁鄰居家搓麻將,或看肥皂劇。
她見著自己的的母親抽著廉價煙,臉上有與男子打架之後的淤青,小腹隆起,站在廚房門口,雙手交叉抱前胸前。這迅速沉墮的力量過於迅疾。她之前不親近喬,現在卻是對她失望。
在那一個瞬間,我覺得她仿佛已經死去。蓮安說。
蘭初3歲的時候,臨放了鼠藥在男子的酒裏。用量太大,以致他死的時候臉孔青紫腫脹,所有的器官都在出血。因為曾經被虐待,她使法庭同意輕判。臨剪掉了長發,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眼圈發黑,眼神堅定。於是她知道臨心裏並無悔改。臨依舊是她所無法了解的一個女子,一如她畫在一冊一冊本子上的那些詭異清淡的水粉花卉。
她知道不是這個男人摧毀了她的幻覺。而是時間。臨的意誌使她最終無法得以妥協。
蓮安在人群中聽到母親被宣判有期徒刑30年。母親伏下身在判決書上按手印,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微微露出笑容。蓮安抱著幼小的蘭初,麵無表情,轉身走出了房間。
我走在路上。樹影與月光交織的狹窄街道,夜色深濃,但依舊有尋歡的人群,衣錦夜行,不勝頹唐。石板縫隙裏空調的積水,一腳踩上去水花四濺。天氣悶熱得怪異,襯衣裏已經有粘濕的汗水。想來一場暴雨已經醞釀其中。站在人行道的旁邊,剛點著打火機,想給自己點一根煙,蓮安打電話過來。
你在哪裏?
茂名南路。你先忙吧。忙完再找我。
我現在就過來。等我。她幹脆地掛掉了電話。
在街口的梧桐樹邊等她。她未換裝,開了一輛紅色蓮花過來。在街邊停下,腳上穿著的高跟鞋子,下地的時候便先晃扭一下,有無限妖嬈。臉上的脂粉褪淡了,略顯得油膩,碎鑽的耳環晃蕩著,發出凜冽的亮光。她的確亦可算是另一個階層的人。這個社會原本就是劃分著階層的。有錢和沒錢。有名和沒名。或者在某種身份意義上的她與我。
我說,你可以丟下你的客人們自己跑出來嗎?
本來是要陪些歐洲佬再換地方的。我偷偷出來,把手機關了。讓Maya去說服他們拿大錢換那些不值錢的照片吧。
我隻想見你,良生。她走過來,在我們分別三個月之後,輕輕擁抱我。
我們在小巷子裏拐來彎去地走,找到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掀開藍色布簾,見到逼仄狹小的店堂。因已經淩晨一兩點,裏麵顯得空落,隻有最裏麵的桌子,圍聚著一幫日本公司的男性職員在喝酒和唱歌。但亦已疲乏,隻有噪音斷裂地推進。
燈光昏昏暗暗,有嗓音抖顫的日本民歌。此時隻聽得外麵轟地一聲,雷電閃耀,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點拍打在窗玻璃上,發出激烈的聲音。一場滂沱大雨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