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楓腸子都轉筋了,心道還不是你叫人來鬧事!反而倒打一耙!可人家是爺,是他們這些家生子兒的主子,祖宗!爺嘴大咱嘴小,爺咋說咋是。他躬身陪笑道:“是,小的範楓,五老爺遣來打理梅犀分號的,五老爺抬舉,封小的個掌櫃的。小的一直謹遵五老爺命行事,不曾逾規半點,六爺明察。今兒這是寧大管事不曉得什麼意思,要來封梅犀分號的鋪子!這怎麼說的,小的哪敢做主啊,怎麼也得請示了五老爺……”
他口中句句不離五老爺,眼睛四下踅摸,心裏恨著報信兒的怎麼跑得那麼慢,萬逸怎麼還不來!
六爺哼了一聲,道:“爺叫人來封賬房,查查賬,怎麼,你這擋著門什麼意思?不許?反了你了。回頭再與你細算!”說著向韋楷一揚下頜,道:“還不速去取來!”又轉向寧遨點頭笑道:“辛苦大管事。”
寧遨含頜抱腕,瞧著六爺這般心下甚慰,昨兒同六爺說要抬出爺的架子來橫些方好壓了欺軟怕硬的小人,六爺隻笑不語,他還道斯文的六爺做不出那等橫勁兒來。今日見了,六爺這冷臉的模樣也極是唬人。
韋楷這邊聞言忙親自帶人往前,範楓那邊急了,忙叫人攔著,自家湊到六爺跟前,低聲道:“六爺,您是不是跟五老爺知會一聲?您別叫小的難做啊?要不您稍等片刻,已著人去請萬大管事了……”
六爺卻並未小聲,道:“放肆!爺查自己的鋪子,還要等你們應允不成?混賬東西,你先前沒口子的咒爺,爺還未與你計較,你倒越發上臉了?是當叫你認認主子了。”
範楓還未及喊冤,後麵上來一夥青衫家丁,不由分說按在地上便打。範楓被壓著哪裏掙紮得過,開口便喊:“小的是五老爺……”話未說完,為首的一人高聲斥道:“辱罵主子爺、頂撞主子爺,還不打爛他的嘴!”
那些家丁下手極狠,抽出五寸長的厚竹尺,揪起範楓的頭就掌嘴,幾下便是血肉模糊,牙齒吐落一地,這下便是想喊冤也喊不出了。範楓被打,那些堵在門口的夥計誰還敢如何,都退讓開來,韋楷帶人進得內堂,收拾賬房,賬本統統裝箱抬走。
這邊六爺回身退回到溫知府低聲道:“一些家務事,讓世叔見笑了。方才未成想這奴才膽大包天,倒汙了大人的眼,實是侄子的罪過。世叔店裏請……”他臉上雲淡風輕,笑容和煦,聲音平靜,又是一副謙謙公子模樣,仿佛那邊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溫廷澗臉色十分難看,心裏極是後悔。
一早這從玫州來的年六爺便來拜訪於他,撂下厚禮言辭親近。他雖與年五老爺年岌有些交情,但年家的事也不盡知,這五老爺的親侄兒來了——且是京中年家嫡長孫,將來的家主,他哪能怠慢!何況,這不還有厚禮呢麼!於是這兩句半就世叔世侄叫上了。
這年六爺溫文爾雅,進退有度,稱是來的不巧,叔父回京,在瑾州府這段時間便得請溫世叔多多關照,晌午豐樂樓擺酒請世叔賞臉,又言鄭記鋪子近日進了批新貨,眼下這時局進些好貨也是艱難,所以借花獻佛孝敬世叔,隻不知世叔好些什麼,因往豐樂樓是順路,還請世叔移駕去瞧瞧。
溫廷澗生平所好酒、色、財,這會兒還有一樁事急等著用錢填補,見這年少家主如此上道,又給足了他麵子,極是高興,衙門裏也是無事,便即樂顛顛跟著來了。原還想做長遠算計,誰知道撞上這一樁!
他心知還未算計人反被算計了,這年六爺是存心叫他看這一幕,將來若有什麼,年六大可以大嘴一張說知府大人也是親見的!他又氣又惱,隱隱又有些驚心,年六爺做這麼個陣勢是存心與年五老爺找麻煩?京中年家還是離他遠的,年岌卻是他的上官,他一腳踏進這水坑裏,得罪了風雷之性的年岌可大大的不妙。
他沉了臉,低聲道:“年六爺這是何意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當街行凶,讓本官……”
正說著那邊甘苾從鋪子裏拎了個雙層提盒出來,遞到六爺身邊,略掀開蓋子與六爺和溫知府看。六爺淡笑道:“世叔言重了,這些是家務事,那奴才是侄兒家奴,不聽管教與他些教訓罷了,並非行凶。——世叔您看,這是渦漊國的犀簪和南海明珠,若還入得世叔眼,侄兒這就叫人送到府上去。人都說這犀簪婦人用之,塵不著發,想來嬸子們定是歡喜。”
知府大人眨了眨眼,瞧著那串珠鏈想著修長柔媚的美人頸,暗暗吞了口口水,咳嗽兩聲,道:“世侄家事,本官不便插手,隻是也莫這般,叫百姓瞧著……”
“是,是……侄兒知錯了。實是被那奴才氣到。”六爺說著生氣,臉上卻無沒有半分慍怒。
誰叫拿人家的手短?誰叫還想著往後長久拆兌?溫廷澗心裏哼哼兩聲,如今隻能推說是年家內事了,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如何好管?且不過是家生子兒,揪個錯兒關起門來打死也沒啥可說,隻別在街上就好。
他剛待再叫年六爺家務事家裏處置去,那邊快馬趕來一行人,為首的正是鄭記鋪子總管事萬逸。萬逸瞧著溫廷澗便是一愣,剛待過來行禮,那邊溫廷澗長隨便提點道“溫老爺”,他會意,常禮見了,然後來請本家爺的安。他是見過少年時的六爺的,滿臉堆笑道:“六爺何時來的瑾州,小的們竟都不知,實在是罪過。”
“萬大管事。”六爺淡淡道,“你來的正好,爺叫人拿個賬,你的人倒橫加阻攔,好大架勢。不服管教?那好,梅犀分號的賬爺自個兒帶走了,你去把那五家的並你的總賬今兒就給爺送到南弦街宅子裏。”
萬逸擦了擦額角的汗,一筆寫不出倆年字兒來,一向溫吞的六爺幾時拿了八爺的橫腔,陪笑道:“六爺,這五老爺不在瑾州,小的們……”
六爺挑了挑眉,冷笑道:“五叔同我是親叔侄,有什麼還用你們多嘴?還是,你也需得爺告訴你這是誰的鋪子?其藎!”其藎打後麵過來,懷裏取出幾份房契地契等契書,六爺冷冷道:“萬大管事要請溫老爺驗一驗這契的真偽?!”
萬逸打瞧見這些人就知道六爺想做什麼了,也是暗驚,當初五老爺就是用的查賬打發走了鄭家的陪房接手的鋪子,如今六爺這是依樣葫蘆挪了回來……別說他一時間腦子亂了想出好轍來,且說,五老爺已北上多日,聖旨之下誰敢耽擱,絕無回轉可能,八爺一早在京裏了,瑾州府裏沒一個能與六爺平起平坐的主子,他們再怎麼說都是奴才。六爺決意如此,既占勢又占理,他們是壓根沒轍的。況且,這溫知府……
他嘴裏說著小的不敢,目光一早飄到知府大人那邊去,知府大人和五老爺也有些交情,這會兒不指望伊站在己方,然哪怕是和稀泥也好。
溫廷澗這會兒別說腸子,心肝脾胃肺就沒一個不是悔青的,但事已至此,隻能咬牙挺著。這是年家家務事,家務事,他管不著,管不著。他開始自我催眠,沉著臉,目光早不知道落在哪裏,對近邊發生的事視而不見。
六爺臉上掛著冰霜,道:“不敢?天下還有你們不敢的事兒?這兩年往京裏奉賬的賬是多少,你當記得吧?”
萬逸瞳孔驟然收縮,哪裏有什麼奉賬,但他能說五老爺不讓奉賬嗎?賬怎麼做的他自己心裏最清楚,當初五老爺有恃無恐純心賭氣,壓根沒有讓做假賬掩蓋的意思,現下別說今兒就要,就是給個三五天那三五年的賬又怎調得過來!況且最大的分號梅犀分號的賬已落在六爺手裏了……
他見過少年時的六爺,臉色始終是病態的蒼白,笑容也是無力,漆黑的眸子裏盡是溫吞的光芒,待人極有禮的,對他們這些外麵的管事們也都客氣。都說六爺聰明,他卻也隻當是讀書人的聰明罷了,弱冠少年,且是病體纏綿,能厲害到那裏去?
如今卻是……
六爺再沒有半點溫吞,竟是咄咄逼人,道:“爺在京病著,你卻挪了爺救命的湯藥銀子,何等居心?你還有什麼不敢?五叔一向疼我,紅利特特多分了我兩成,你們這些黑了心肝的,主子也敢害?!五叔被你們蒙蔽了,打量爺是傻的?還是你們覺得爺活不長了,不能來找你們算賬?!”
此言一出,萬逸連陪笑都笑不出來了。六爺這不光是要收鋪子,還要他們死!
他迅速掃了一眼周圍鄙夷目光嘀嘀咕咕的人群,又瞧了泥菩薩一樣的知府大人,口中緊著道:“小的冤枉,六爺誤會了,咱們且回去,小的細細報與爺聽。”
六爺目的達到見好就收,揮手道:“好。帶著賬本往南弦街來細稟。”六爺轉回身,身子微躬,朝車停的方向做了個請的動作,向溫廷澗道:“世叔,莫叫這群奴才攪您的興致,您請……”
溫廷澗已經沒有半分興致了,又不好發作,鐵青著臉,咬著牙,一甩袖子上了車,當鄭記鋪子那匣子東西交到他手裏時,他才稍稍順過氣來些。
*
瑾州府衙 內堂
豐樂樓的酒席那是無可挑剔,溫廷澗心裏有事兒,卻是吃得半點兒不痛快。回到後堂召喚師爺來商量今兒的事兒,師爺還沒來,倒是他的夫人帶著三個有些體麵的小妾過來了。
“老爺可算回來了!我有好事兒與你說。”溫夫人將手裏那朱漆雕滿花嵌珠玉的匣子撂到溫廷澗身旁桌上。
溫廷澗皺了皺眉。他這發妻是鄉下婆娘,素來粗鄙,沒見過什麼世麵,他第一任帶她上任惹了不少笑話,後就再懶得帶她赴任,當然,這也是為了方便納妾。現下是因著鄉下寡母沒了,再沒什麼由頭讓發妻老家守著,隻得接來。方才年六爺來訪他,六爺的二房奶奶就往後麵來訪他夫人,瞧這考究的匣子當是年二奶奶送的禮吧。
想到年家他就抑鬱,沒好氣道:“什麼好事兒?”
“說的就是這個呢!”溫夫人歡天喜地的打開來匣子,裏頭一套鑲了七彩寶石的純金蟹八件,流光溢彩,美輪美奐。她美滋滋道:“老爺且看,這少說也值千八百兩吧,還是什麼……什麼板子的來著?”她扭頭去問一個小妾。
那小妾心下鄙夷,臉上堆笑,道:“限量版。說是整個大秦就五套!因著限量,價錢怕又高出十倍不止。”
溫廷澗其實也沒風雅倒哪裏去,古董收藏品一概不懂——古董這東西,值天價也得有人買不是?沒人買窩手裏就一文不值。他就隻看著金銀是好的,故也沒在意那十倍的價錢,隻瞧那金燦燦光閃閃想必價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