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諒已經有很多年沒給父親寫過書信了。從前寫信也是在祖父的注視下書寫,用最複雜的句式表達最簡單的意思,沒有情感可言,隻彙報學業和家裏情況。十四歲之後就再沒寫過。
如今執筆,句式也簡單起來,依舊沒有情感,也沒提身體、沒提事業,甚至沒提婚姻,隻問一句話,瑾州的鋪子怎麼處置。
婚事強辯無用。“孝”字壓下來,反抗者死無葬身之地。但沒下定,那就不是死局。他得想法子把這個局給撬開,斷不能讓陸西原那個老狐狸如願的。
“娶誰家也不娶陸家。”那****怒極,這樣同滿娘抱怨。
結果他那識大體的滿娘倒與他支了個招。
“玫州到京裏書信往來需要時日。若是沒收到家書之前就定了旁的親事……不算不遵父命吧。”她道,“你覺得表小姐怎樣?”
她剛剛洗過澡,打了蓮花胰子,身上有淡淡的荷葉味道,聞著當是十分清涼,他卻覺得有些煩躁。
滿娘素識大體。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也正是因為他知道,所以他覺得若從她話裏聽出酸味,聽出她那些無法宣之於口的委屈,他心裏一定會難受。
可現下,似乎聽不出半點兒了,滿娘還是那個識大體的滿娘……忒識大體了……還與他這般支招……可他這心裏……怎麼這麼別扭?!
“滿娘。”他張了口,卻發覺他竟是無話可說。她如此識大體,他能說什麼?!他突然恨起她的識大體來。終隻能道,“我原就與你說過,此言不必再提。”
“是說過。性子合不來。但我原也說過,如果不是調教表小姐,就隻能等著調教陸四小姐了。”她道。
夏小滿的理解,這就是個比較級的問題。兩害相權取其輕。況且,紀靈書未必是“害”,而陸四小姐一定是。
並不是說牛魔王的妹妹一定是妖魔,哥哥不咋地妹妹人不錯的也不是沒有,本家三房的爺和小姐們不就是典型的例子。而是說,不論賢愚,隻要伊進門,以年諒對陸家的仇視,倆人不掐才怪,就別想消停了。
再者,她希望是紀靈書。她希望。
見他聽了臉色變差,掐她手骨掐得越發緊,她也覺得諷刺,他們剛剛和諧****一場,然後扭頭討論這個問題,實在……
她什麼話也沒有,隻往他身上一趴。自省一下,她竟是從未“希望”過他怎樣。不是理性戰勝感性,竟像是理性吞噬了感性,半點兒不剩,喜歡不喜歡這個男人都成了不相幹的事,“他總會有一個妻子”變成一切的前提,讓她所有的“希望”都繞道而行。
年諒拒絕了二選一,他一個也不想要。陸家女固然不肯娶,表妹也不是他想要的妻。
他也許不知道他想要什麼,——琴瑟和弦其實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具體到容貌才識德行家世,他一點兒也說不上來;但是他知道他不想要什麼,——他不想要一個他覺得沒法對伊好的妻子。
這個看似理性的選擇,其實充滿了感性色彩。
對一個人好。
年少時他一直別扭著一口氣,發誓絕不像父親那樣,他這一輩子隻娶一個女人,一直一直對伊好,生生死死,隻伊一人。
他十四歲那年從死亡線上爬回來,發覺家裏給他塞了一個衝喜妾時,是憤怒到了極點,萬分憎惡那個讓他“隻娶一個女人”夢想幻滅的滿娘,直用了很久、經了很多事才扭轉對她的厭惡。
誠然現在他有了滿娘,也對滿娘好,那句誓言修上一修,也隻是女人數量上有所改變,對妻子的心意不曾有絲毫改變,必是要一生一世對伊好的。
——如果娶一個他不可心的女人,無法對她好,那他和父親又有什麼區別?
“表妹就是親妹妹一樣。對她是妹妹的好。”他道。是對妹妹的好,不是對妻子的好。他也無法想象他對滿娘做的這些挪到表妹身上是如何的,壓根不會去想。他隻道,“滿娘,不必再提。”
他所謂的“好”,是愛情嗎?無法愛上表妹。她牽了牽嘴角,能像妹妹那樣嗬護未嚐不是好婚姻,總比娶陸四小姐相敬如冰的好吧。不過既然他拒絕二選一,這話也就再沒法說。
也罷,反正,她也不隻這一個選項,他拒絕選擇,她也可以走別的路。
那她就需要回城一趟,到鋪子盤盤帳攏攏銀子。沒擴張最初是為了生意考慮,不想賠錢,現在看來是對了,流動資金無比重要。固定資產哪裏能隨身攜帶呢?
年諒說,七月不回京。“腿傷未愈,不回京。”
但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她還得做回京的打算。回去了,還能再回來?還是就此……
她得攛掇他回城,在望海莊裏她能做啥?難道還能出海不成……?跳海還差不多……o(︶︿︶)o
可惜,她回不去,因為他不回城。他回城就等於向人宣布他腿傷好多了,他現在需要繼續“養病”,隻招方先生往來望海莊,送些消息,商量事情。
年諾也是同期收到的家書,對於娶陸四小姐這件事也不大滿意。她對陸家並不太了解,但也在母親的信裏知道一二,母親待見的人她未必待見,但她相信母親不待見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好貨色。然對於這件事,她也沒什麼發言權,大伯父已經決定的事,她又能怎樣。知道弟弟倔強,而且對大伯父的怨也不淺,這次又沒給他可心的親事,怕是幾股火兒都要擰一起去了,她翌日就趕來望海莊,勸慰弟弟,隻能盡量往好處說罷了。
年諒同大姐倒沒抱怨太多,也沒提想撬這局的事,隻順著姐姐說了陣子,又問起姐夫胡元慎。他是想找姐夫談談時局的,好研究從哪裏下手。然最近的私鹽案子讓胡元慎半點空閑也不得,一個來月不曾休沐,也就一直沒得空過來。年諒遣方先生去也是跑了好幾次才得著一次空見上一麵。
胡元慎對陸家沒什麼惡感,憑心而論對於能多一個吏部尚書的親戚還求之不得。提及朝局,他還笑對方先生道是瞧著陸西原把握更大一些,潘剿這兩年沒少壓榨東南沿海諸州,下麵早有不滿,隻因他是聖眷正隆,不少人在觀望罷了,現在就看有沒有人背後捅刀子了。又道陸西原好謀算,近年西北大事沒有小事不斷,皇上對西北越發關注,也就越發器重邊陲重臣,這會兒陸西原同大伯父站在一處,不少人得掂量掂量。
潘剿受賄的事年諒已聽年諾說過,若能在玫州瞿家一家就榨出二十萬兩來,這兩年欽差做得銀子也得有幾百萬了,但即使有人捅,也不會查出這許多便是了。而陸西原其實也一樣,京官手裏有幾個是幹淨的?尤其在主管百官的吏部,每年外官孝敬的冰敬炭敬就不會少。
陸西原和潘剿現在處於微妙的平衡中,兩人肯定都有對方的小辮子,但是如果不能一擊而斃,一旦對家反撲,那就是兩敗俱傷,——現在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坐等漁翁之利。所以現在給陸西原輕微的下點兒料根本不會有用,得想法子丟點兒重要把柄給潘剿。
回頭,就由潘剿收拾陸西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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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年崴的回信到了玫州府,不同於兒子信箋的簡潔,他長篇大論寫了西北政事、京中朝局,倒不是分析,大半是歌功,小半像遊記,而後辭藻華麗寫了一大片子勉勵兒子的話。年諒幾乎要失去耐性的時候,才在文章的末尾段落中刨出了他上次提問的答案。
老爹是語重心長,大概意思是,你在玫州能有了自己的鋪子這很好,剛開始經營不要貪功冒進,還是得穩紮穩打,慢慢積累經驗。你現在一個人管著鋪子,又管年壽堂和崖山莊,已是全負荷,再添瑾州六個鋪子,肯定是忙不過來的,況且瑾州的鋪子又在外地,麻煩更多。你五叔經營的好好的,不若就讓他繼續經營下去,銀兩上略少了點子,但要省多少心少受多少累呢,況且你現在也不差那點銀子,倒是身子一直不好,得少管些事,多養身子。所以鋪子還是先煩勞你五叔代管,等你這邊鋪子都穩固了,身子養好了,經驗豐富了再拿回來不遲。
年諒拿著信冷笑半天,父親的態度總讓人難以捉摸,這次不是琢磨旁的,是不知道父親是裝傻還是真傻。
但無論是哪者,鋪子是母親留給他的東西,他一定要拿回來。
父親對於陸家的婚事倒是簡單的隻提了一筆,道是早有舊盟,因著陸家四小姐未及笄,你身子也不好,這才耽擱下來,如今一切都好了,你也年紀也不小了,當是該辦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