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忽見窗外電光驟閃,裂空劈下,刺人眼球,屋內燈燭登時齊齊一暗,搖曳不定,暴風雨轉瞬便會降臨。目光流轉間,狄仁傑遽然一震,原來屋門處赫然站著一道身影,他出現的竟是如此悄沒聲息,毫無征兆,仿佛來自於地底幽冥一般。如燕不由柳眉蹙緊,沒好氣道:“你這人好沒來由,進來也不說一聲!”李元芳聽得一呆,苦笑道:“在下也沒想到,竟會生生給閃電‘劈’進門,沒來由嚇人一跳,真是不好意思。”他說著話邁步上前,繞著方桌轉了一周,不無驚訝道:“大人,真的有人要請客嗎?”他目光投往食罐,不由麵色大變,駭然道:“月眉黃花、水月靈雲,真的是她!”他愕然轉首,直直凝望狄仁傑,老臉漲紅道:“大人,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狄仁傑目露憐惜地深深望他一眼,搖頭歎道:“事實固然擺在眼前,然而一切都隻不過停留於過往經驗,尚不能就此做出最終判斷啊。”李元芳急聲道:“可這明明是……”狄仁傑頓時擺手道:“好啦,關於這件事情,還是暫且先放一放罷……”他歎了歎,抬手一指桌案,意味深長道:“無論如何,人家總是一番好意,我等就客隨主便,卻之不恭罷。”李元芳眉頭大皺,仍欲堅持,忽聽如燕從旁冷笑道:“李公子,您真真人緣極好,走到哪裏都有美人大獻殷勤,我等這些苦命人可全是托您口福了。”李元芳不由麵色一寒,轉頭冷冷盯向她,卻聽狄仁傑沉聲道:“好啦,莫再做無謂爭執,山中原已霧濕天寒,如今又要經曆一場豪雨,難免更加長夜陰冷。”他伸手向桌上一指,朗然道:“這些佳肴最是進補,足見主人良苦用心,大家好歹坐下來吃些罷。”
這時但聽頭頂處悶雷滾滾,震人耳鼓,山風淒厲,透窗而入,直吹得屋內燭火劇烈抖動,明滅不定。他登時搖頭一笑,轉身命道:“狄春,速速準備紙筆。”李元芳不由一鄂,訝然道:“大人,您這是……”狄仁傑朗然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等貿然登門已屬不該,眼下又要厚臉皮教主人破費,豈可不做些許回報?”如燕頓時掩嘴笑道:“伯父大人果然名不虛傳,摳門得緊呢!”她說話間邁步上前,從旁相助狄春將筆墨紙硯在塌上鋪開,回頭笑道:“您老這是要題詩當酒錢嗎?”狄仁傑登時拈須大笑,點頭道:“不錯,不錯,阿堵一眼銅臭,還是筆墨留香來得風雅持久些。”
他負手站立榻前,仰頭直望承塵,靜靜想了片刻,頓時展顏一笑,俯身自榻上拾起狼毫,蘸了墨汁運筆如飛、文不加點,宛如行雲流水也似在紙上寫道:“長安邈千裏,旦夕懷雙闕。已是天涯人,猶望灞陵月。青山飲一瓢,風雨共歡謔。浮生從今老,欲醉當此夜。”他賦詩完成,立即哈哈大笑,將狼毫拋至一邊,撫掌道:“大功告成,再無牽掛,可以好好吃她一頓了!”說著話兀自走回桌旁,徐徐坐下,朗然命道:“酒席已開,統統入座罷!”李元芳皺著眉頭將詩文反複讀了幾遍,卻並未從中讀出別樣意味,隻得搖頭一笑,轉身回到酒桌,在狄仁傑對麵坐了,拱手道:“大人,您可真教卑職覺得高深莫測了。”狄仁傑哈哈一笑,隨手拿起酒壺,給自己滿滿斟了一杯,仰頭狂飲而下,點頭讚道:“劍南燒春,果然好酒!”
這時狄春和如燕也圍著酒桌坐下,狄仁傑轉目環視一周,將酒壺轉給狄春,示意他給眾人添酒,拈須笑道:“如此風雨遙夜,置身天涯,仍能齊聚一堂、把酒言歡,人生得此,夫複何求!”他舉起酒杯,拱手敬道:“今朝有酒且一醉,明日愁來亦何憂,來來來,本閣在此先敬諸位一杯!”言罷,將酒一飲而盡,提筷夾了一塊羊肉放回口中大嚼,不住含糊讚道:“嗯,味道極好,味道極好……”如燕似笑非笑瞥眼看了看李元芳,隨手挑挑揀揀夾了幾口菜吃,轉頭向狄仁傑問道:“伯父,今趟奉旨南行,無非隻為對付些許蠻苗叛民,您何須如此大費周章,跟曾大人兵分兩路,微服前行?”李元芳將酒灌下,亦從旁訝然道:“是啊,大人,區區百千亂民,固然來去如風,四處流竄,然而終是些散兵遊勇、烏合之眾,今趟皇帝特意調撥左鈐衛大軍隨您出征,但須迎頭而上,直搗亂民老巢,定能摧枯拉朽、瞬間將其擊破,一戰功成啊!”
狄仁傑擺手道:“隻怕真實的情形並非如你們想象的那般簡單啊!”李元芳給他斟滿酒,詫異道:“大人,您的意思是……”狄仁傑眼光閃爍道:“不知爾等可曾想過,倘使事情真的能夠如此輕而易舉搞定,那麼皇帝何須煞費苦心、專門將平叛之任托付本閣呢?”李元芳怔了一怔,蹙眉道:“是啊,關於這一點,也正是卑職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按照常理,益州當地的駐軍足以應對戡亂之責,卻因何屢戰不利、任由亂民坐大?”如燕亦訝然道:“俗話說天下州縣,揚一益二,這益州自古天府之國、繁華勝地,朝廷曆來駐有重兵戍衛,怎的連區區幾個亂民都奈何不了?”狄仁傑點點頭,麵容肅整道:“是啊,自從胡禕之主政益州以來,苗民便叛亂不斷,特別是最近兩年,朝廷每年為此撥付的專項糧餉,就高達數十萬兩之巨。”他端起酒杯深深啜下一口,歎道:“然而事實結果卻是,亂民越剿越多,越堪越亂,各州各縣的駐軍總數足有五萬之眾,卻偏偏對這百千個亂民無計可施,白白耗費朝廷的高額軍餉,想起來端的令人憤而慨之。”
李元芳仰頭將酒幹了,倏地皺眉問道:“對了,大人,曾兄前兩年不是剛好在蜀州任職嗎?不知他對此有何看法?”狄仁傑細細望他一眼,笑道:“好你個元芳,果然問到點子上咯,嗬嗬。”他抬手示意狄春為眾人添酒,拈須道:“具體的情形,曾泰也並不十分清楚,然而有一點卻完全可以肯定,那即是益州長史胡禕之利用平叛為口實,借機大肆斂財,貪汙朝廷糧餉,甚至亦並不排除,所謂苗民叛亂之事,便是由他親手促而成之!”李元芳登時愕然道:“大人,您是說,這廝故意逼迫苗民生亂,他再乘機向朝廷騙取軍餉!?”狄仁傑冷冷一笑,悶哼道:“除此之外,又如何能夠解釋苗變屢堪不滅的怪事?”李元芳搖搖頭,麵容繃緊道:“倘若事實真是如此,這廝簡直處心積慮、罪大惡極,完全置我大周百姓和軍人的性命於不顧,即便一刀將其砍了,亦難解那些無辜枉死者的心中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