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星在蟒河市第一人民醫院住了大約一個月,便拄著拐杖站了起來。因為沒有用過拐杖,這給他的行走帶來了極大的不便。胡敏讓他用輪椅車代步,同時打算請個保姆,幫忙料理他的生活。賈星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他說:“哪有那麼嬌氣呀?窮孩子出身,又在建築工地上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啥苦沒吃過,又有啥苦不能吃喲!”
從災區援建回來的人都來看望他,還送來一盆黃土,栽種了一株高山杜鵑花。“春天到來之時,它會綻放出美麗的花朵來。”送花的工人說,“這是對那段日子最好的紀念。”
蟒河市召開了災區援建工程慶功大會,三十多位一線建築工人被評為市級勞動模範。趙欣然、年新立、姬勇斌等人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同時受到表彰的還有大北、小北率領的那支團隊。賈星因在醫院接受治療,所以沒有出席這次盛大隆重的慶功。剛出院那天,他就被二北他們接到了群星建設集團博物館,二北把收集來的珍貴資料、實物,精心設計布置了一個展廳,供建設集團和全市人民參觀。
賈星拄著拐杖,肅立在徐洪剛的大幅照片前,那是一張他在工地的照片。照片上的徐洪剛穿著工作服、頭戴安全帽,滿臉笑容。賈星對他的這副模樣再熟悉不過了。大北說:“這是一位技術員偶然抓拍到的。”
賈星突然問道:“婉香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小北說:“按照你的指示,早已落實好了,在服務總公司當保管員。孩子大學讀書的一切費用都已經落實。”
“你們還要多關心孩子的學習,讓他感受到我們大家庭的溫暖。”
小北過來攙扶賈星,她說:“我們一直在和他聯係,孩子堅強,像徐總。”
賈星看完整個展廳,對二北的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他說:“我們沒想到的事情,被你們想到了,並且做得很好,很有意義。我看這個展廳應該是永久性的。這是群星集團的曆史。”
賈星回到家,就聽到賈月辰同她媽胡敏在大聲說著賈日辰的事。胡敏在廚房做飯,賈月辰坐在客廳的餐桌上剝著蒜瓣。胡敏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叫你不要給他說,你非說不可,何必讓你弟弟在國外分心呢?”
賈月辰很有點情緒,她認為這事沒有做錯。“這麼大的事能瞞得過去呀,遲早他都會知道。打個電話過去說說,我看錯不到哪裏去,讓他有個思想準備。”
胡敏用鍋鏟重重地敲著炒菜鍋說:“他聽了還不急壞了呀,思想準備有必要,但你也得跟我們事先商量一下,我看你弟八成在國外待不下去了。”
賈月辰說:“我讓他抓緊辦手續回國,在國外那麼多年了,早該回來了。”
“我是希望他博士畢業,再實習兩年,這樣更能檢驗他自己。”
“群星建設集團更能鍛煉人。”賈月辰說,“什麼都比不上國內的實際鍛煉。”
賈星進門時咳了兩聲,胡敏和賈月辰便中止了對話。賈星是小北送回家的,小北在門口沒有進屋,因為下午還有一場展覽解說,她必須趕回去。賈星見胡敏和賈月辰不談這個話題了,便主動開口說:“月辰跟她弟弟說了就說了吧,反正說出去的話,也收不回來了,回來也好。”賈星拄著拐,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又繼續說:“趁我們還能幹幾年,帶帶他也有好處,你我都老嘍。”
胡敏笑了起來,“你現在正視現實了,你不是說自己還年輕嗎?好,好,聽你們的,你們咋說都是理。”
賈月辰不愛聽這話。她噘著嘴說:“是理不是理,我管不著。反正爸的傷得告訴日辰,他該有知情權。”
胡敏當然懂得這個道理,但道理從賈月辰嘴裏說出來,讓她感覺有些變味,好像有氣往她身上撒似的。這孩子從小就給寵壞了。所以,胡敏也沒有客氣話,“我還不至於是武則天吧,一手遮天,封殺你們的知情權。”她說著便朝臥室走去,隨手砰的一聲把門給帶上了。
賈月辰伏在飯桌上,吐了吐舌頭,裝做被嚇著了似的。賈星指指賈月辰:“你去把你媽叫出來,吃飯是第一要務,肚子真有點餓了。”
賈月辰起身走去敲門,她叫了聲媽,說:“爸餓了,爸問這飯啥時候吃。”賈月辰把她爸抬出來,這一手可管用了。
胡敏開門說:“咋不吃飯呢,菜都炒好了。”說著,便出了臥室門,來到客廳。
賈星費力地從沙發上站起身,對胡敏說:“日辰回來,你咋安排的?”
“博士生有通病,實踐經驗不足,我想最好是跟趙欣然到項目部去鍛煉。”胡敏起初不是這樣想的,她讓兒子去機關,這樣可以更多地了解整體性工作。後來她和賈星進行了一番爭執之後,卻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賈星完全同意胡敏的意見,“這很好,從基層幹起,著眼長遠。”賈星沒有使拐杖,他是用單腳跳過來的。
胡敏看見賈星這種狀況,突然想到有一次在火車上碰見上海骨科醫院吳教授的事來。“你這個樣子讓兒子看見,肯定會難受的。我倒有個建議,就是在日辰沒回來之前,去上海安個假肢,這樣或許對日辰的打擊要小得多,而對你的行動也會帶來方便。”
“這能行嗎?”賈星問:“就是在火車上你遇見的那個教授?這話他可是對張睿媽媽說的,是吧?”
賈月辰把盛好飯的碗遞給她爸說:“怎麼不能。我看體育頻道,外國有個運動員接上假肢,還可以參加百米競賽呢。再說這又不是什麼現代高新技術,早就有了的。”
“好呀,這倒是個好辦法,免得我在大庭廣眾下拄個拐。知道的人沒啥,不知道的人真還以為我殘疾了呢。”賈星吃著飯說,“一並把張睿媽媽帶上,我倆一道去安假肢。”
胡敏見賈星同意她的建議,很高興地說:“這回我又當回家,說了算。”她說著看了女兒賈月辰一眼。
賈月辰笑了,說:“皇帝永遠都是皇帝。好吧,我就再當回臣民,陪爸爸走一趟。”
賈星被月辰給逗樂了,“什麼臣民刁民的?你不用去,我讓小北、大北去,他跟張睿媽媽有感情。不影響你上班。”
賈月辰說:“我和張睿家就沒有感情了?你去問問張睿和他媽媽。”
胡敏理解賈星,他的意思是叫賈月辰籌備結婚的事。她說:“不去就不去吧,你和年新立的事,可以辦了吧。”
“那也得弟弟和爸爸回來呀。”賈月辰說,“爸爸不回來,我咋能辦這事呢。爸爸,你說是吧?”
賈星點點頭說:“丫頭現在才開始懂點事了,算你知道養育之恩。”
“年新立那小子,不知是愛我,還是愛爸爸?你受傷的時候,我們為你吵了一架。他把老爸看得比我還重要。”
“這樣的人是可以依賴的。”胡敏說道。
一家人在飯桌上一邊吃飯一邊說著話,小院外有人敲門。賈月辰“呀”了一聲,說:“可能是周悅。”說著便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男一女,賈月辰不認識,那男的肩上扛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編織袋,樣子像是挺沉的便問:“你們找誰呀?”
門外女人笑了起來,她說:“你是懂事家大丫頭吧?長得真俊。”
賈月辰懵了,誰是懂事家的丫頭,她說:“你們找錯人家了吧?”
扛袋子的男人急忙開口說:“這是我家媳婦,不會說話。”他朝老婆說道:“什麼懂事不懂事的,是董事長。”
女人哈哈大笑著:“硬是記不住,是懂事長,懂事那個長。”
賈月辰感覺同他們對不上話,說起話來有點風馬牛不相及。她幹脆不說了,讓他們進家來。男人扛著袋子朝裏衝,女人跟在後麵小步跑,樣子挺滑稽。賈月辰伸頭向外看看沒人了,隨手把門關上。
“賈董事長!”扛袋子的男人大聲喊著。
賈星拿著身邊的拐杖準備起身,男人放下口袋,一個箭步向前把賈星給扶了起來。“劉有才!”賈星高興地說:“怎麼是你,吃飯了嗎?”賈星向胡敏、賈月辰介紹了劉有才。胡敏、賈月辰知道劉有才,那個農民機修工。
劉有才的媳婦進屋有些拘束,她也跟著叫了一聲:“懂事長。”她不說賈字,為這事同男人爭吵過,懂事是真懂事,不是假懂事。男人說人家姓賈。女人固執地說姓假也不能喊,俺一輩子都不喊,看你把俺怎麼樣。
賈月辰笑了,她這才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董事”跟“懂事”在這個女人那裏變成了一碼子事了。她想到剛才這女人說她是“懂事家的丫頭”,便忍不住大笑起來。賈星問賈月辰笑啥,賈月辰笑著擺手說:“沒啥,沒啥。”
劉有才知道賈月辰笑的是啥,他說:“董事長,是我家媳婦鬧笑話了。你跟她就是解釋不清楚,‘董事長’和‘懂事長’不是一回事。”
賈星糊塗了,他問道:“什麼‘董事長’和‘董事長’不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
哈哈哈,劉有才的媳婦笑著說:“是吧,俺說是一回事,他非說是兩碼子事。現在懂事長都說是一回事了,你還有啥話可說呀?”
胡敏琢磨出來了,女人說的“董事長”不是“董事長”,而是“懂事長”。胡敏把話說出來,賈星更摸不到北了,他說胡敏是在繞口令,什麼董事長不是董事長,而是董事長。說來說去還是董事長。
賈月辰聽著他們的對話,笑得嗬嗬的。她抹了抹眼角上笑出的淚水說:“爸,大嫂說的‘懂事長’,是懂得道理的‘懂’,不是監督管理的‘董事長’。”
賈星這下子就明白了。他想這事很難給一個鄉下女人解釋明白,她不明白董事是什麼,你咋解釋呀,越解釋可能別人越糊塗,幹脆不解釋,就按她的理解不是更好嗎?董事長要做懂事的人,做明白人,才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董事長。
“我懂事嗎?”賈星有意問劉有才媳婦。
“咋不懂事呀?”劉有才的媳婦說:“那天到俺家去,說起孩子進城沒學上,不能讀書,你們擴建了群星小學,讓俺家的孩子上學。了解俺家的心思,就叫懂事長。”她的話逗得大家又是一陣大笑。
“俺也要做懂事長。”劉有才的媳婦說:“懂事長有腿傷,俺倆一聽說,就急得不行。俺倆商量說,俺來家裏當保姆,伺候你一輩子,俺也得懂事啦。”
賈星他們一家人都笑了,這位鄉下的年輕女人,腦子好使著呢,簡直就是在活學活用,剛才說的懂事,現在就搞了一個懂事理。賈星說:“那怎麼行呢?你家劉有才上班,還有兩個孩子,你出來當保姆,家怎麼辦?孩子誰管呀?”賈星擺著手一個勁地說不行。
劉有才的媳婦不管這些,稀裏嘩啦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來。胡敏拉都拉不往。這女人動作麻利,三下五除二,不一會兒便把廚房給清理幹淨了。劉有才說他媳婦能幹,又愛幹淨,今年三十六歲,正是伺候人的年齡,在家閑著還怕她悶出病來。孩子在群星小學上學,奶奶從鄉下進城來了,家裏閑人多,婆媳住在一起還不利於團結。大家一商量便過來了。
賈月辰為大嫂削了一個蘋果,胡敏給劉有才倒了一杯龍井茶。賈月辰喜歡這位農村大嫂,人直率誠實不說,看長相一點都沒有鄉下女人的粗壯。雖沒有文化,卻很清秀。要是不說她有兩個孩子,真還看不出來。賈月辰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大嫂說:“你來家照顧我爸,我和我媽都放心了。大嫂,那就辛苦你了。”賈月辰自作主張,也不征求他爹媽的意見,便給定了下來。
“月辰!”賈星說,“你剛才還臣民、臣民的,怎麼一下子就成家裏的大王了?我看你媽說得對,你骨子裏就沒打算做臣民。”
胡敏用手指戳著賈月辰的額頭說:“這丫頭就愛自作主張,隨意表態。我說有才呀,你家上有老,下有小的,還是回去吧,把孩子培養好,這是大事。”
劉有才笑著說:“胡董事長,我們大字不識得幾個,咋培養孩子?群星小學的老師了不得,哪能靠我們這幾個字。再說我母親六十不到,身體好著了。我媽自己說,要擱在以往搞集體的時候,還能搶個全勞力工分的哩。”
“我們家要啥保姆呀?我馬上去上海住院安假肢,回來跟好人一個樣。能走能跳,能吃能睡的,咋能要人來伺候呢?”賈星說著把桌上的茶端起來,遞給了劉有才。
“懂事長!”劉有才的媳婦吃著蘋果說,“你對俺家這麼好,說啥都得報答你。你去上海住院,俺跟你去上海,給你洗衣、端水,這事我看俺妹妹說得好,我當保姆,省得她娘倆操心。”
賈星還想開口說什麼,見劉有才的媳婦起身提編織袋,以為是她兩口子送的什麼東西。正想說幾句客氣話,沒等話說出來又咽了回去。原來不是什麼禮物,而是一袋衣物。劉有才家的說:“我的換洗衣物都扛來了,我看先試一個月,不行你們可以退貨。”
賈月辰看著爸爸的模樣,坐在沙發上,前俯後仰著笑,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嫂,試用期一個月,不叫退貨,那叫辭退。”
劉有才的媳婦也爽朗地笑著說:“都一樣,俺就是那意思。”
胡敏被這兩口子感動著。劉有才厚道,他家裏的女人不是裝出來的,鄉下女人沒有那麼功利,這是她的一種感恩方式。胡敏說:“好吧,留下來吧。董事長過幾天去上海,你去當個護理員,我看一定稱職。這活兒還真得由你來幹,不然誰都幹不下來。”
劉有才兩口子高興壞了,劉有才說:“董事長不僅是我的領導,更是我家的恩人。不說孩子讀書的事,就拿我來說,當個副廠長,每月領五六千,還有這獎那獎的,這事要是放在過去,我們想都不敢想。”
“別再提你那個狗屁副廠長!”劉有才的媳婦說,“懂事長呀,俺還沒告訴你呢,當個副廠長,尾巴翹到天上去了,天天晚上到蟒河大學去上課。那大學是你去的呀?”
賈星聽說劉有才去大學聽課,很是驚喜。“這很好呀,機械修理僅僅憑經驗是不夠的,還要懂原理、性能和構造,有了理論知識加實踐經驗,才能取得進步。”
劉有才的媳婦一聽賈星表揚他,就問道:“你說這是好事囉?俺還以為他這是鼻子上插大蔥呢。俺是怕他驕傲,出洋相多丟人呀。”
“有才呀!你把學到的知識用到實際中去,認真總結一套經驗出來,就像中醫郎中看病一樣,一看二聽三查四修,說不定能弄出個土專家呢。”胡敏鼓勵著他。在工作中,她曾聽一位工程師說到劉有才,說他那一套就連工程師都感到驚奇。工程師曾說,劉有才就是理論知識不多,要是有理論知識,能把他的經驗表達出來,可以寫幾本書出來。他們把劉有才說得不好意思了,他坐在沙發上搓著厚實的手掌。
賈星家裏有說有笑,兩家人拉家常,越說越親熱。胡敏起身去收拾房間,劉有才的媳婦來家裏,總得有個休息的地方,她問劉有才說:“我還沒問你愛人姓啥呢。”
劉有才的媳婦說:“俺姓郭,大名叫銀花,小名叫二妮,排行老二。這名是俺爹給起的。俺爹說俺娘真會生,一連帶來兩朵花,俺姐叫金花,俺就叫銀花。”
他們正在說笑話,有人在敲門。賈月辰的手機也響了起來,一看是年新立打來的,就知道敲門的是他,“蟒河人念不得。說曹操,曹操到。”說著便跑去開門。來了幾個人,崔奕銘、趙欣然在前,年新立在後,他們逐一進了小院。
崔奕銘進門便叫著賈星,“這段時間忙得也沒抽時間來看你。”說著便向賈星走去,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塊兒。
賈星說:“今天咋有時間過來呀?”
崔奕銘指著趙欣然說:“小趙約我來看電視節目,這不就來了。”
“啥節目呀,非得跑到我家來看?”賈星問趙欣然。
趙欣然急忙打開電視機,調到中央台。他說:“今天中央台要報道災區重建家園的專題節目,市政府電話通知了我們。他們心裏都明白,災區重建家園專題片,肯定要有群星建設集團的事,還在建設過程中,就上了幾次中央台了。”
劉有才和郭銀花見他們有事,便起身告辭。趙欣然說:“劉有才難得來,坐坐再走嘛。”
劉有才擺著手說不了,你們說正事吧。郭銀花過去和胡敏打招呼,她說她走了,明天一早再過來。胡敏讓賈月辰和年新立送送他們,開車快,也方便。
他們幾個人出去了,崔奕銘、趙欣然便開始同賈星談建築上的事。崔奕銘說:“從災區援建工地考察回來,就有一個問題纏在心頭。你受傷住院,我也就找不到人交換意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