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大早,玻璃花換上出會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邊特意套上飛來鳳送給他的那件洋馬褂,來到廣來洋貨店。楊殿起見了就笑道:"袍子外邊怎麼還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兒去,哪能這種打扮,甭說你這套行頭不倫不類,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裝,在洋人眼裏也是中國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楊殿起的穿裝是頂頂考究又華美的國服。橫羅大褂,拷紗馬褂,兩道臉兒的銀緞鞋,一碼嶄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講究。腰帶上墜著九大件:班指啦,懷表啦,筆筒啦,眼鏡啦,胡梳啦,鼻煙壺啦……一概裝在鑲金嵌銀的繡花套子裏,下邊垂著八寶滾蘇,一走三擺,手裏還拿著一把香妃竹的絹麵扇,上邊有字有畫。
"好啊,鈴鐺壽星全掛齊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爺們也不過這一身吧!"
楊殿起笑一笑,沒吭聲。
玻璃花覺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窮相了。這要在過去,他準得開口向楊殿起借身行裝,現在不知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氣。他一麵脫去洋馬褂,一麵把紙包的銅爐交給楊殿起。楊殿起打開一看,就說:"呀,那天我在燈下沒看清楚,一直以為是宣德爐,誰知竟是假宣德,你瞧這鏽,都是浮鏽,純粹是做出來的;再看底上的字兒,多賴!算了算了,帶去當做見麵禮送給洋大人吧!"說著交給同去的小夥計。
"你他媽別拿它借花獻佛,我沒錢時,還指著它當點錢花呢!"玻璃花說。
"你堂堂三爺,幹嘛說話露這種窮氣。我嘛時候叫你流過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認賠!你憑良心說,是不?"
楊殿起說著笑著,兩人一同穿過二道街,來到河邊,那裏早停著一輛大膠皮輪子的東洋馬車。兩人鑽進四麵透亮玻璃車篷,夥計登上車尾的踏板上,車?亻夫?"當--叮"一踩罐子樣的大銅車鈴,車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東邊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幾年沒進紫竹林,隔著玻璃窗子認出道邊的江蘇會館、風神廟、高麗館,以及邢家木場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杆木板,溜米廠晾曬的東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還都是老樣子。可是一進馬家口,滿認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許多。各式各樣的洋樓都是新蓋的,鋪子也是新開張;那些尖的、圓的、斜的樓頂上插著的洋旗子,多出來好幾種花樣。還有一些樹直花斜的園子,極是雅靜;路麵給帶噴嘴的灑水車淋濕,像剛下過小雨,又壓塵,又潮潤,男女老少的洋人,裝束怪異,悠閑地溜達,活像洋片匣子裏看的西洋景。玻璃花恍惚覺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來。
楊殿起叫車?亻夫?停了車子。兩人下車,夥計付了車資。沒等玻璃花鬧明白這裏原先是哪條道,忽然一個東西飛來,又硬又重,"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腮幫上。他暈暈乎乎,還以為是誰扔來的磚頭,前幾天,在東門裏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虧歪了,砸在肩上。他捂著生疼的臉大罵:
"操你姥姥,都拿三爺不當人!"
"別亂罵,這是洋人玩的球。"楊殿起說著,拾起一個毛茸茸球兒給玻璃花看,"瞧,這叫網球。"
隻見左邊一片綠草地上,一男一女兩個洋人,中間隔著一道漁網似的東西。每個人手裏都攥著一個短把兒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厲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滾兒,一會兒肚子朝上,一會兒屁股朝上。那女的邊笑邊朝這邊喊著洋話。楊殿起也朝他們喊洋話。
"你說的嘛?"玻璃花問。
"他們向你道歉,我說別客氣。"
"客氣?他打了三爺,就該賠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還道歉,就算很客氣了。我看這兩個洋人年輕,要是年歲大的,對你客氣?不叫狗來轟你,就算你走運。"
"我他媽要是不客氣呢?"
"叫白帽衙門的人碰見,起碼關你三個月,還得挨揍,挨餓,外帶罰銀子。行了,三爺,別瞧您在天津城算一號,在這兒,隨便一個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這兒不是咱的地盤。咱平平安安,把東洋武士請去給您消消那口氣,比嘛不強!"
玻璃花捏捏這又硬又軟、挺稀罕的球兒,說道:
"行,三爺不跟他生氣。但也不能白挨這一下,這洋球歸我啦!"
他扭身剛要走,那女洋人穿著白紗長裙,像個大蝴蝶,跑上來兩步,喊幾句洋話。楊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給她,少惹麻煩,玻璃花心裏窩囊,也沒轍,發泄似的把球狠狠扔過去,口中罵道:
"拿彩球往你三爺頭上砸,三爺也不要你這臭娘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