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廣來洋貨店的掌櫃楊殿起(1 / 2)

人像蜜蜂,哪兒開花往哪飛。

您點高時,亂哄哄一大團圍住您,沒法分清;可是等到您點低的時候,真假遠近,可就立時看得一清二楚。天津衛有句俗話,叫做:倒黴認朋友。

這幾個月,落了坯的玻璃花算嚐到了倒黴的滋味。沒人理他,也沒人怕他。一個人,就是一股子精氣神。像他這類人,沒人怕,一切全完。他沒膽子在估衣街上露麵了,那裏的威風、便宜、勢頭、氣候,連侯家後大小店鋪以及姑娘班子裏的油水,一概都叫死崔霸去。他後悔,當年他勢頭最硬時,沒借著死崔打壞自己一隻眼,把他廢了。現在幹瞪眼、生氣,也沒轍。誰叫自己栽給傻二?怨誰,怨天怨地,不如怨自己。往往壞事的根由還是自己。

他不敢再去找人幫忙,戴奎一,王砍天、柳梆子,全弄得身敗名裂。他指望索天響打敗傻二,誰想到這祖師爺竟是唬牌的。索天響挨了一辮子,露了餡,回去後,家裏邊差點叫徒弟們端了。傻二"神鞭"的威名便加倍叫響。人們一談起"神鞭",自然扯到玻璃花。就是他在皇會上一鬧,才惹出這條"神鞭",要不傻二今天還在賣炸豆腐,埋沒著呢!因此無論誰說神鞭,還都得從他那天"四腳朝天"的大跟鬥說起。愈是要把神鞭說神了,就愈得把他說得慘些。他還能牛氣起來?隻有甘心當小狗子。

有一天,他沒錢花了,就來到東北城角三義廟左近的展家,敲後門,找飛來鳳借錢。胡媽出來拿一包碎銀子,說是二奶奶給他的。他覺得這樣有點像打發要飯的,又一想自己當下還不如要飯的呢,便接過銀包,對胡媽說:"告訴你家二奶奶,錢花完了,還來找她。"他用這些銀子混了二十天,花完了,真的又來敲後門,胡媽出來告訴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鎖起來了。他不信,以為飛來鳳不理他,便隔著那堵磨磚對縫的高牆,往裏邊扔磚頭,把院子裏的金魚缸砸碎了,引出展家幾個男仆要抓他,嚇得他一口氣跑到海河邊,在鹽坨裏藏了一天一夜,餓了就抓點鹽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早才爬出來,剛走到宮北,忽聽有人叫"三爺"。他心裏一驚,因為這幾個月沒聽人叫他"三爺"了。扭頭瞧,原來是廣來洋貨店的掌櫃楊殿起。

楊殿起專門倒騰洋貨,賣美國斜紋布、英國麻布、日本的T字布和縐紗。各國的瓷器、金屬器、紙張、煙卷、針線等等小商品也夠齊全,這幾年,喜好洋貨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人見洋貨得使,有人買個新鮮,有人拿洋貨為榮,這就使他的買賣愈做愈賺錢。他還帶手收羅土產的紅棗、黃麻、駝毛、花生、蠶繭、草帽辮、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賣給洋人運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頭,沒有進口出口一說,實際上進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來回都賺錢的買賣。這人細高挑兒,小白臉兒,目光銳利,精明外露,腦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裏結識不少洋人,能說幾種洋話,家裏用的、擺的、拿的、吃的,淨是稀奇好玩的洋玩意兒,叫洋貨迷們看了眼饞。有時他還陪著藍眼睛、紅胡子、金頭發、白手套的洋人們在城裏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裏。那時,攀上洋人算一種榮耀。站在洋人堆裏,自己也覺得比中國人高一截兒。別看玻璃花喜歡洋貨,在楊殿起看來不過是個土鱉。不過,楊殿起來船運貨,必須同玻璃花這類人打交道。玻璃花也常弄點古董玩器,來和楊殿起換些新鮮洋貨,這樣一來二去,兩下就算很熟了。

楊殿起把玻璃花請到後屋,茶水點心照應,一口一個"三爺",卻絕口不談玻璃花當下的處境。

玻璃花心想:"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聾就能知道,多半這小子剛打外邊做生意回來,還沒聽到自己的事,不然不會這麼待承他。買賣人無論看貨看人,都瞧行情,但如果姓楊的真不知道,就該唬著他。

"三爺新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兒?"楊殿起問。

"好玩意兒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板掌櫃的,哪個弄到新鮮東西不孝敬我?"玻璃花說。

楊殿起粉白的臉上浮現一絲嘲笑,才出現又消失了。他接著問。

"有嘛,拿一樣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飛來鳳送給他的那塊懷表在身上,便掏出來往桌上一撂,說:"瞧吧!"這神氣,好像還有十塊八塊。

楊殿起根本沒伸手去摸,隻用一種不以為然的眼神掃一下,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一個雞心樣的洋緞麵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這塊,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