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良女巫沒有回答,隻是不動聲色地微微笑著。
“媽媽,她在哪兒……?”絕望的細語中,肌膚開始一塊塊剝落,露出玩偶的骨骼。
“她呀,在被人遺忘的地方。”女巫輕描淡寫地說,話落,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既而笑得越來越厲害,無法自已地抖動著雙肩。
“為什麼要殺她?她把一切都教給了你。”
“為什麼……?”無良慢慢斂住了笑,思緒好像有一瞬間飄到了遠方,“因為她是唯一還記得我的人。”
一室無聲,隻有碎裂的聲響繼續著,玩偶倒在地板上,忽然發出一聲平靜而陌生的歎息:“年輕的女巫啊,你是希望被遺忘,還是害怕被遺忘?”
時間在這個空間裏有一秒鍾的停頓,無良收起所有的表情,走過去漠然俯視著地板上的軀體,抬腳,落下,殘破不堪的頭顱變得粉碎。
殘骸的碎屑中,悄悄閃出一抹金色,圓形的幣章顯露出來,一個女人側麵的輪廓清晰地浮現在上麵。無良蹲下身,將那徽章撿起來,狠狠攥在手中,焦煙伴著噝噝的聲響從指縫間滲出。
“這是你給我的束縛,蘇西麗!”聲音從她的喉嚨深處擠上來,“現在又少了一個。總一天它們都會結束的,你等著瞧!”
握著徽章的拳頭重重砸向地板,激起的碎屑在沉默中緩緩落下……
這一天,紅翼第一次做了三個人的晚飯,可當他敲開書房的房門時,卻發現除了主人之外,找不見第二個人的蹤跡。
“她呢?”他小心翼翼地詢問。
無良女巫依然是沉靜的。
“去母親那裏了。”她說。
……
田蕊急急地向前走著。
她做了,她做了,她真的做了!母親那滿是錯愕和吃驚的表情,就像放電影一樣在她腦海裏一遍遍播放。哈,真是難得一見的表情!其實她為此反複思索了很久,始終也下不去手,可是齊老太不斷的惡語相向,最終還是結束了這份猶豫。她隻是個普通人,忍耐力是有限度的。
很奇妙的,當這一切變成現實時,先前的猶豫和不安全都不見了,取爾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輕鬆。雖然那些驅趕她的怒罵還是讓她不禁心痛,但這是最後一次了,她再也不用忍受這些了,結束了,她自由了!
這樣想著,她的呼吸不覺又急促起來,感覺整個身體也變得輕盈了。
現在,她要去接小正。這幾天怕出事,她一直把小正安頓在大姐家。等接出孩子,她們母子就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了!
敲開門,田蕊對站在門口的男人露出客套的笑。
“大姐夫,我來接小正。”
男人點頭嗯哈著,卻沒有請她進來的意思,狐疑地打量著,轉頭向屋裏喊了聲。
稍後,田蕊見大姐應聲走出來,看到她,也是滿臉的納悶。夫妻倆交換著眼神,田蕊看得出,那意思是:她是誰?
不知為什麼,田蕊突然覺得不安起來。
“大姐,我是來接小正的。”她還是笑著說。
“接小正?你是誰呀?”大姐小心而客氣地提出疑問。
“我?”田蕊一愣,笑容凝固在臉上,“我……我是田蕊啊。”
“田蕊?”夫妻倆又相互對視了一眼,臉上開始出現了警惕。
“剛才媽打電話來,說家裏跑進個怪女人,不會就是她吧?”大姐夫小聲說,大姐點點頭表示同意,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子。
這話雖是在嘀咕,但田蕊卻聽得很清楚,心慌的冷汗開始爬上額頭。怎麼回事?
“小正呢?”她努力維持著鎮靜,轉眼看見從屋裏探頭看熱鬧的小身影,便立刻急走過去,“小正!來,跟媽媽回家!”
男女主人見狀,慌忙擋住她。
“你幹什麼?”大姐的聲音有些拔尖。
“大姐,你怎麼了?我是你妹妹田蕊,小正的媽!我現在要帶小正走!”她也急了,使勁兒去推開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三個人就這樣亂成一團。
拚命掙脫開阻擋自己的力量,田蕊向自己的孩子撲了過去!
“小正,快跟媽媽走!快走啊!”她伸手去拽孩子,沒想到對方竟驚恐地尖叫起來,“小正,你怎麼了?我是媽媽呀!別這樣……”她想把孩子抱在懷裏,可卻遭到更激烈反抗。
“放開我!你才不是我媽媽,我不跟你走!”小正奮力掙紮著,拚命捶打著抓住自己的雙手。
“不要這樣,小正!我是媽媽啊!我是媽媽啊!”
“你要對孩子幹什麼?快放開他!”
“小正!……”
“快出去!……”
“……”
“……”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田蕊大口喘著粗氣,暫時放棄了徒勞的砸門和叫喊。她現在抖得厲害,沒辦法站穩,隻好倚著牆坐下來。她需要休息一下,也需要冷靜思考一下。
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大家都像是忘了她是誰?連小正也不認識她了,小正……她的孩子!想起剛才的一幕,田蕊心中不由一絞,感覺像要窒息。事情不該是的這樣的,不是隻有母親會忘了她麼,怎麼現在變成這樣?!
不行!她得去找那個女巫。
相對於緊張無措的田蕊,黑衣女巫是悠然的,甚至對於剛才所述的事情抱著份戲謔。
“我已經告誡過你了。”她不緊不慢地說道,“人與人的記憶是相互交錯的,要遺忘一個人,就會遺忘掉所有關於他的一切。”
“可為什麼……”
“相互交錯的。”女巫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記憶不是單方麵的,人們的記憶是彼此交織在一起的。遺忘,可以讓一個人忘掉有關你的全部,但反過來……”她莫測地笑了一下,“也可以把你從全部人的記憶中抹去。”
“怎麼會有這種事……”田蕊大張著眼睛,臉上一片死灰,“但……為、為什麼是我?不是應該……”
“在她的記憶中,對你的印象確實是消失了,但在其它人的記憶中,你們兩人還同時存在著。她先向別人確定了自己的存在,你就自然被擠出了別人的記憶。這是一種自然的平衡。”
田蕊忽然想起了大姐夫所說的那個電話,一下子癱倒在椅子裏。母親往大姐家打了電話,如果沒有那個電話……到底都擺脫不了控製嗎?連最後的機會也毀在這個老太婆手裏。這樣想著,幽然的恨意從她心底暗暗浮起。
“你沒說過會變成這樣……”她抬起頭,死死瞪著對麵的女人,“這簡直就是在害人!”
“我給過你提示,也給過你時間思考。”無良揮揮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指望女巫的讓步會有多少?已經夠多了。”
“那現在怎麼辦?”這不是她要的結果!
“啊,這是另一個要求了。”無良像是想起了什麼,理所當然地說,“我要收費的,你付得起嗎?”
田蕊一怔,隨即憤然而怒:“當初我好心把你妹妹送回來,可你卻這樣害我,現在又要管我要錢?!”
“為什麼總喜歡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呢?”無良嘖了一聲,挑了挑眉毛,“妹妹……?嗬嗬,好吧,就看在我‘妹妹’的麵子上……”
她微微揚起下巴,又仔細審視了一遍田蕊。
“方法很簡單,”她說,“隻要有人能想起你是誰,你的生活就恢複正常,但相對的,那個想起你的人就會被眾人所遺忘。”
“啊,那不是……”
“凡事總要有犧牲的嘛。不是你,就是別人。”女巫帶著惡意地低聲笑著,“被人遺忘的滋味並不美妙呀。”
田蕊低下頭,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
傍晚時分,四處都是嘈雜與紛亂,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拖著疲憊,勿勿往來於路上,小孩子們則像獲得了自由的小生物,歡叫著湧出學校。然而,這一切對於田蕊來說都是無意義的,她蜷縮在角落裏,茫然注視著前方,目光有些呆滯。
在過去的幾天裏,她一直在尋找自己存在的證據,但是沒有人記得她,甚至所有能證明她身份的文件也都消失了,在若幹次不甘心的紮掙中,她還險些進了精神病和派出所。有時,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不存在的了。
她想,如果不死,她總有一天會瘋掉的。可是,她現在還是沒有瘋掉,而死,她也有放不下的東西——
小正,她的孩子。
學校湧出的人流漸漸稀疏了,她終於等到了一直尋找的身影。她猛地站起身,剛想上前,卻見幾個大孩子把小正拖進了旁邊的小巷。
“你們要幹什麼?滾開!”她衝過去護住自己的孩子,像瘋了一樣推開那些少年。幾個打劫未遂的少年一時也被嚇愣了,互相對了下眼色,便逃之夭夭。緊張過後,田蕊忽覺一身無力,抱著小正,癱坐在地上。
感覺身上傳來的輕輕碰觸,田蕊抬起臉,看見小正正用異樣的眼光盯著自己:“阿姨,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咱們很早以前就認識的,是嗎?”
小正!一絲驚喜的電流迅速竄遍全身,但立刻又被她壓了下去。若是小正現在想起自己,那他就會立刻被人遺忘,不行,那太可怕了!被人遺忘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啊……
“我不認識你。”她堅定地說,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搖搖晃晃地走出小巷,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不回頭,絕望地抬起眼睛,她的目光卻猛然定住了——她看見自己的母親——齊老太正站在馬路對麵,看樣子是來接小正的。
過往的一切快速在眼前掠過,平日裏一張張刻薄的嘴臉,不認識時對她形如陌路的冰冷。如果沒有她,自己的生活不會那麼糟糕;如果沒有她,自己不會碰到那可惡的女巫;如果沒有她,自己不會落到被眾人遺忘的境地……而在所有驅逐自己的人中,她是最冷酷無情的一個!像火山一樣,田蕊心中的恨意在一瞬間爆發——
都是她害的!
周圍的一切都被忽略了,盯住目標,田蕊雙眼噴著怒火向齊老太猛衝過去。然而,原本愣在當場看她衝過來的齊老太,卻突然以更快的速度撲了上來——!
“吱——紮!”
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劃破街市的喧鬧。
田蕊跌坐在馬路上,嚇得麵無血色。
“喂,沒事吧?”司機慌忙地跳下車,上前查看狀況。周圍好事的行人也慢慢圍了過來。
她顫抖著,驚魂未定地望著眼前的一攤鮮紅:“她、她是誰……?”
“一個母親。”
田蕊驚疑地抬起頭,尋聲望去,人群中的一個黑衣女子,正衝著她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