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體磕碰的聲響夾雜著故意提高音量的抱怨,時高時低地從屋裏傳出來。
田蕊厭惡地皺起眉頭,將手中的抹布甩進水池中,激起一串帶著泡沫的水花。她發現,自己的忍耐力越來越差了。在離開廚房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所有的焦躁。
“怎麼了?”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和些,可眉間的肌肉還是沒有鬆開。
齊老太冷臉斜了她一眼,繼續著自己手中拍拍打打的動作:“沒事,我就歸攏歸攏東西,你歇著去吧。”
“客廳我剛收拾完。”田蕊強壓著火,不等齊老太張嘴,又接著堵了一句,“該擦的也都擦過了,濕布一遍,幹布一遍!”
齊老太沒搶到理,訕訕地哼了一聲,轉眼看見田蕊滴著水的兩隻手,又立刻鼓起氣來。
“哎呀!水呀!都滴到地板上了!”她誇張地皺起眉,連聲嘖嘖,“這麼大人了,怎麼這麼不知道在意!”邊說著,邊跑過去擠開田蕊,去擦地板上的水漬。
田蕊的身體隨著這個動作趔趄了一下,一種積壓的情緒也在心中驟然升騰起來。
“就是兩滴水,放著吧,呆會兒我擦!”
“哼,呆會兒?這麼點兒事也拖拖拉拉的……”齊老太不滿地嘟囔著,用力蹭著地板。
“該幹的我有沒幹的嗎?”田蕊有些忍不住了,聲音不由自主地隨之升高。
老太太抬起頭,驚訝地瞪著田蕊,仿佛對此感到不可思議:“你喊什麼呀?你衝我老太太喊什麼呀!”
“我沒有……”
“還說沒有呢,瞧你這眼睛瞪的!”齊老太氣咻咻地用手點著田蕊,“真是越來越……越來越……不願意住這兒就說一聲,誰也沒強留你!我還沒賤到讓人欺在自己頭上!……”
受夠了!真是受夠了!
田蕊哆嗦著嘴唇,感到頭都要炸開了!為什麼她要忍受這些?這樣的生活什麼時候能結束?她要做到什麼地步才算可以?!
齊老太是個刻薄的人——幾乎每個認識她的人都這樣說。尖刻、自私、頑固、不盡人情……在她眼裏似乎沒有一件順眼的事,沒完沒了的抱怨是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沒人願意和她打交道,更別說是長久的相處,而田蕊之所以一直忍耐著,僅僅是因為她是自己的母親。
“沒良心的東西!我拉扯你們長大容易嗎?就知道欺負我老太婆……”齊老太就勢坐在地板上,一邊發出刺耳的幹嚎,一邊惡狠狠地數落著田蕊,“忘恩負義的小畜生!我為了養活你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現在人老了,不中用了,就開始嫌棄我了!早知道有今日,當初就不該管你們死活!……”
又開始了。
此時的田蕊從怨憤中又生出一絲無力感,這樣不斷重複的抱怨已讓她感到麻木又疲憊。從她懂事時起,她就每天都麵對著這樣的“訓戒”,要對自己得到的每一分都心懷感激,並牢記日後需加倍回報這一切。她曉得母親孤身撫養孩子成人的艱辛,她也不是個不知道感恩的人,但那永無休止的“償債”,早已讓她的身心憔悴不堪。母親的親情對她來說不是包容萬物的海洋,倒像是無底的深淵,無論她做多少,怎麼做,如何拚命努力,始終也填不滿親情這個無底洞。這樣的生活,有時候真讓她感到絕望。
再次深吸一口氣,田蕊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麵前的齊老太還在罵個不休,她雖對此感到煩躁,卻也懶得反駁,反正說什麼也沒有用。她悄悄倚在門框上,等待著鬧劇的結束。不經意地,眼角的視線劃過客廳門口,忽然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裏,正瞪大眼睛望著麵前的一幕。
小正?田蕊臉色一變,慌忙走過去,想用身體擋住那驚疑的視線——不該讓孩子看到這些,雖然她知道,這麼做是徒勞的,在這狹小的空間裏,類似的情形幾乎每天都在上演。
“小正,回屋做作業去。”她伸出手撫住孩子的背,輕輕把他推向屋裏。
小正看著她,又望了一眼客廳,懂事地垂下眼睛,順從地走向臥室,可在推開門的瞬間又轉回身牽住媽媽的衣襟,盯著她的眼睛,輕聲說:“媽媽,不要再跟姥姥吵了。”
與兒子不安而哀懇的目光相對,田蕊心頭不由一顫,像被什麼狠揪了一下。
“沒事,一切都很好。”她輕撫著小正的頭,柔聲安慰著。
將兒子送入房間,田蕊溫柔的目光也隨著關閉的房門漸漸沉下來。她離婚了,沒有錢也沒有房,但做為一個母親,她有責任為孩子提供一個安定的棲身之所。是的,她不能這麼軟弱,她還有孩子需要照顧,所以,再苦再委屈也得咬牙挺過去!
轉過身,田蕊撫了一下額邊的亂發,挺起胸膛走進客廳……
夜,慢慢降臨了。黑暗是一種安定,也是一種遮蔽,對於每個人,它都有獨特的被利用方式。
某條陰暗小街的街口,一個男人正躲在陰影裏東張西望,他神色緊張,像一隻豎起耳朵的兔子,偶爾經常過的一輛汽車,都能讓他的心髒猛跳個不停。
“大哥,到手了!”低低的聲音從後麵的小街中由遠而近,夾雜著的是粗重的喘氣聲和淩亂的腳步。
男人迅速轉過身,伸手搶過來人懷中的一個包裹。
“老三,你拿準了?”
“沒錯,就是古董店下午新進的貨!大哥,這回咱們可發財了!”
“行了!這些過後再說,先快點兒離開這兒!”
在街燈昏黃的光線下,兩個男人各自抱著一堆東西,慌慌張張地向前疾跑著。經過一處施工道路時,其中一個男人“哎喲”了一聲,絆倒在地,手中的包裹也飛了出去,跌進深深的坑道中。摔倒的男人的慌忙爬起來,想跳入坑中撿包裹。
正在這時,遠處隱約傳來巡邏車的警笛聲。前麵的男人身子一僵,急跑過來拉住他。
“別撿了,快走!”
“可是,大哥……”
“又不差那一件,這不還有呢嘛!”
兩人再次飛奔起來,身影漸漸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小正已經上學去了,早飯桌上隻有齊老太和田蕊,氣氛顯得有些僵硬,不過,反正一向都是如此,在意也沒有用,田蕊低下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粥碗上。
“電卡裏沒剩多少錢了,呆會兒你去把錢續上。還有煤氣的。”齊老太夾了一口鹹菜,忽然開口說。
聽到這話,田蕊的動作不覺得一頓,答話的語氣也遲疑起來:“媽,這個月的錢您能不能先墊一下……”
“米也差不多了吧?出門時順便買一袋回來。”像是沒聽見田蕊在說什麼,齊老太又不甚在意地補了一句。
“媽,這個月我手頭緊,等下個月我……”
筷子啪的一聲扣在碗上,田蕊被嚇了一跳,再瞧齊老太的臉色,陰得能滴出水來。
“我一個能吃得了這麼多米,用得了這麼多水電?你們娘倆白住我這裏,我可什麼都沒說,現在讓你擔筆生活費,就像剜你肉似的!你這麼大的人了,難道還想指望著你老娘繼續養你?”
“可這個月要給小正繳學費,我手裏實在是沒錢啊!”
“繳學費?”齊老太冷笑了一聲,“孩子沒爸嗎?你養不活就讓他養。”
“跟他過,孩子還能學出好來?他的臭錢我也不願意碰!”一提起那個男人,田蕊心頭登時湧上怒氣,聲線也不由尖厲起來。
“自己都活不起,還在那兒硬充什麼?”老太太不屑地從鼻腔裏發出一個單音,“我給小正的爺爺奶奶打電話了,他們說願意撫養孩子,隨時都可以把小正送過去。哼,畢竟是他們家的骨血嘛……”
“什麼?!”田蕊立時瞪圓了眼睛,臉因激動而漲得通紅,“媽!你怎麼隨便做決定,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他是我的兒子!”
“閉嘴吧,少在這裏咋咋唬唬的!你就衝我喊有忍耐!”齊老太的調門也跟著提高了好幾度,“離婚時寧可一分錢也不要,也拖著孩子不放。現在怎麼樣?蹦子兒沒有,娘倆兒個就知道窩在我這裏,過得半死不活!你活不起沒關係,別拖累著別人跟你一起受罪!”
田蕊霍地站起身,臉上的顏色由紅變白,氣得渾身發抖,她已經聽不清齊老太往下說的是什麼了,隻覺得那上下翻飛的兩片嘴像刀子一樣,一下接一下地向她猛戳!下一秒再回過神時,她已經衝到了大街。
她把我當什麼?她把我當什麼?她怎麼能把我的孩子隨便給別人!我不是她的附屬物,她也沒權利決定我的生活!
田蕊毫無方向地在街上亂衝,腦子裏像開了鍋的粥。一文不名又怎麼樣?她會努力工作,她不會讓小正受到半點兒委屈!當初會搬來和母親一塊兒住,本是以為不用在外租房子,日子會過得略微鬆快些,可沒想到現在的生活更讓她疲憊不堪。比較起來,她真羨慕其它兄弟姐妹,最起碼他們有自己的家,不用和脾氣乖戾的母親朝夕相處。對啊,母親的孩子不止一個,可為什麼承受這些的隻有她呢?不公平。那樣的母親,那樣的母親,那樣的母親……如果……她不是自己的母親就好了。
如果她不是自己的母親就好了,如果自己不是她的孩子就好了,如果這一切都不存在就好了……
但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如果,睜開眼,生活還是原來的樣子,煩惱、顧慮一樣都不少,逃沒有用,還是得麵對這一切。
冷靜下來的田蕊,站在十字路口,感到一片茫然。
紅綠燈變換,等在路旁的人們開始穿越馬路,田蕊正要舉步,卻見一個小姑娘躲在路口的電線杆後麵,張大眼睛,驚惶地瞪著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河。
她是要過馬路的吧?綠燈都亮了,為什麼站在這裏不動呢?好像那邊綠燈的時候她就站在這裏了。這樣注意著,田蕊的腳步就不由停了下來。
“小妹妹,你怎麼了?”她俯下身,親切地問道。
這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兒,隻有六、七歲的年紀,穿著一件白色的罩裙,皮膚也是白的,泛著健康的紅潤,黑亮細幼的頭發散在背後,齊齊的劉海下是一雙靈動的黑眼睛。真是個像洋娃娃般可愛的孩子!這樣的孩子,誰見了誰都會憐愛。不過,陌生人的話語似乎驚嚇到了她,她迅速向後縮起身子,隔著電線杆,用警惕地眼光打量著田蕊。
“是不是不敢過馬路?來,阿姨帶你過去。”田蕊慢慢伸出手,用更為溫軟的語調說,像是在對待一隻易受驚的小動物。
這樣對視了一會兒,小姑娘慢慢卸去了警惕,但眼中還是閃著猶疑。
“我……我要回家……”她小說聲,膽怯得像隻小貓。
“你迷路了?”
小姑娘看著田蕊,輕輕點了下頭。
“你家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