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說不
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
用心記住了。”
狄雲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劃。第一招是
“刺肩式”,敵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隻要
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後發先至,刺中他的眉頭。第二招
“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
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
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是閃避,越打得重。
第三招是“去劍式”,適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
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雲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
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
教他詩句,徒亂心神,於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稱。
狄雲並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一
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
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
……”狄雲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是私戀已久,
說有甚麼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甚麼都難,一時躊躇
不答。
那老丐歎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泄露了今
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雲手萬震山的劍底。”狄雲
吃了一驚,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麼高強,怎會怕我師伯?”
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
自己了。”
狄雲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怎會
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那老丐歎
了口氣,足不停步的走了。
狄雲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
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然影蹤不見了。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雲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
“跟誰打架了,怎麼傷成這個樣子?”狄雲不善說謊,支吾難
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甚麼大盜呂通打的麼?”戚
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雲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
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道:“師哥,
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雲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
昨天你跟呂通相鬥,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甚麼地方,我全
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狄雲料知瞞她不過,
心想:“我隻要不說那老伯伯的事,就不要緊。”於是將萬門
八弟子如何半夜裏前來尋釁、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
一一都說了。
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的道:“他們
八個人打你一個,算甚麼好漢?”狄雲道:“倒不是八個人一
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個
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餘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個打不
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狄雲點頭道:“那多
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萬震山評評這
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稱了,竟是直呼其
名。
狄雲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教
人瞧不起嗎?”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中
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她頭發擦在狄雲下巴,狄雲
隻覺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
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
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釘綴鈕扣
之時,若是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是戚
芳給狄雲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機心。
這日晚間,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門下
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雲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
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挾了一
隻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聲。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師
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打的。”
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問道:“甚麼?”
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說
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
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趕走了他,沒讓你老人家
出醜。我們氣不過……”萬震山臉上變色,但隨即笑道:“是
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我們挽回了顏麵。”沈城道:“萬師
哥聽他口出狂言,實在氣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像是
萬師哥占了先。”
狄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幾時……”
他本就不善言辭,聽得沈城撒謊誣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
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萬震山道:“怎麼是圭兒像占了先?”沈城道:“昨晚萬師
哥和狄師哥怎麼比劍,我們都沒瞧見。今天早晨萬師哥跟大
夥說起,好像是萬師哥用一招……用一招……”他轉頭問萬
圭道:“萬師哥,你用一招甚麼招數勝了狄師哥的?”萬圭道:
“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
人聯手”之事推了個一幹二淨。萬圭怎樣勝了狄雲,旁人見
都沒見到,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
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會撒謊。
萬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雲兒,我
千叮萬囑,叫你不可和萬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氣,怎地打
起架來了。”
狄雲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隻氣得渾身發抖,道:
“師父……我……我……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
光打了過去,喝道:“做錯了事,還要抵賴!”狄雲不敢閃避,
戚長發這一掌打得好重,狄雲臉頰本就青腫,登時腫上加腫。
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狄雲狂怒之下,牛脾氣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在
身後幾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這萬
……萬圭說打敗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長發大怒,喝道:
“你回不回來?”離座出去,又要揮拳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
道:“爹爹!”
狄雲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有種的就一齊來。哪
一個不來,便是烏龜兒子狗雜種。”他急怒之下,口不擇言,
亂罵起來。
萬震山眉頭一皺,說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領教狄
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提起長劍,分占八
方,將狄雲圍在垓心。
狄雲大聲叫道:“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今日
又是八個狗雜種……”
戚長發喝道:“雲兒,你胡說些甚麼?比劍就比劍,是比
嘴上伶俐麼?”
萬震山聽他左一句“狗雜種”,右一句“狗雜種”,心下
也動了真怒,這八人中的萬圭是他親生兒子,狄雲如此亂罵,
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隱然
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要以一個鬥八
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位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狄師哥
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極工心計,昨晚見到狄雲與萬圭動手,這鄉
下佬武功不弱,這時情急拚命,大師兄未必能勝,如被他先
贏得一仗,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也已折了萬門銳氣,同門
中劍術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最好讓孫均一上手便將他打敗,
令他再也說嘴不得,便道:“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何必親
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
魯坤一聽,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瞧你
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隻剩孫均一人和狄雲相對。
孫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是以能潛心向學,
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當即長劍一立,
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極
具禮敬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雲說劍之時,卻將這
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意思是說:“我
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隻臭粽子,外表上讓你一下,恭敬
你一下,我心裏可在罵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
官拜畜生。”狄雲見他施出這一招,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
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角讓棕臭,一官拜馬猴”,
針鋒相對,毫不示弱。
他隻這麼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
腹上刺了過去。萬門群弟子齊聲驚呼。孫均回劍格擋,錚的
一聲,雙劍相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要孫
師弟的命啊。”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這鄉下小子幹麼如此
憤激,一上來就是拚命?”
但聽得錚錚錚錚數聲連響,狄雲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到
十餘招後,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雲大喝一聲,
挺劍直進,孫均回過長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掌,正
擊在他胸口。萬門群弟子齊聲喝采,有人叫了起來:“一個也
打不過,還吹大氣打八個麼?”狄雲身子一晃,抽起長劍,猶
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孫均擋得幾招,發劍回攻,狄雲突
然間長劍抖動,噗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的肩頭,正是
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但見孫均
肩頭鮮血長流,身子搖晃,萬門群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周
圻雙劍齊出,向狄雲攻了上去。狄雲長劍左一刺,右一戳,噗
噗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手中長劍先後落地。
萬震山沉著臉,叫了聲:“很好!”
萬圭提起長劍,凝目瞪著狄雲,突然間一聲暴喝,颼颼
颼連刺三劍。狄雲一一擋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拍
的一聲響,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萬
圭一怔之間,狄雲已飛起左腿,踹在他胸口。萬圭抵受不住,
坐倒在地。卜垣搶上相扶,狄雲不讓他走近,挺劍刺出,卜
垣隻得舉劍招架。
吳坎、馮坦、沈城三人見狄雲如此凶猛,而萬圭坐在地
下,一時站不起身,驚怒之下,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萬
家的家丁婢仆聽得廳上兵刃相交的聲音,紛紛奔來觀看。
戚長發雙目瞪視,臉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們大夥兒打師哥一人,快,快救他
啊。”
二牢獄
叮叮當當兵刃相交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
來。一柄跌入了人叢,眾婢仆登時亂作一團,一柄摔上了席
麵,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梁之中。頃刻之間,卜垣、吳坎、
馮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長劍,都被狄雲以“去劍式”絞奪脫
手。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師弟,難為你
練成了‘連城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淒涼之意。
戚長發一呆,問道:“甚麼‘連城劍法’?”
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幾招,不是‘連城劍法’是甚麼?
坤兒、圻兒、圭兒,大夥都回來。你們狄師兄學的是戚師叔
的‘連城劍法’,你們如何是他敵手?”又向戚長發冷笑道:
“師弟,你裝得真像,當真是大智若愚!‘鐵鎖橫江’,委實了
不起。”
狄雲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劍招,片
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隻是勝來
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塗了,不由得手足無措,瞧瞧師父,瞧
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甚麼話才好。
戚長發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指
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狄雲大吃一驚,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說
得清清楚楚,倘若泄露了傳劍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
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師……師
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來的。”
戚長發喝道:“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你……你
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劍要了你的小命。”手
腕向前略送,劍尖刺入他咽喉數分,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戚芳奔了過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咱們
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你老人
家教他的麼?”
萬震山冷笑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嬡都說
得明明白白了。‘鐵鎖橫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師哥
身上。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著滿滿斟了兩杯酒,仰
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幹為敬!你不能不給我
這個麵子。”
戚長發哼的一聲,拋劍在地,回身接過酒杯,連喝了三
杯,側過了頭沉思,滿臉疑雲,喃喃說道:“奇怪,奇怪!”
萬震山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們到
書房中去說。”戚長發點了點頭。萬震山攜著他手,師兄弟倆
並肩走向書房。
萬門八弟子麵麵相覷。有的臉色鐵青,有的喃喃咒罵。
沈城道:“我小便去!給狄雲這小子這麼一下子,嚇得我
屎尿齊流。”魯坤沉臉喝道:“八師弟,你丟的醜還不夠麼?”
沈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轉
了轉,躡手躡腳的便走到書房門外,側耳傾聽。
隻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的謎,
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聽得戚長發的聲音道:“小弟不懂,甚麼叫做真相大白。”
“那還用我多說麼?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鬱鬱不
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問我?”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甚麼名字?”
“我怎麼知道?你問我幹甚麼?”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連城訣》。”
“甚麼練成、練不成的,我半點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甚麼?”
“不如樂之者!”
“嘿嘿,哈哈,嗬嗬!”
“有甚麼好笑?”
“你明明滿腹詩書,卻裝作粗魯不文。咱們同門學藝十幾
年,誰還不知道誰的底?你不懂‘連城訣’三字,又怎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