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那個字數(1 / 3)

一鄉下人進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兩柄木劍揮舞變鬥,相互撞擊,發出托托之聲。有時相

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連綿不絕。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鋪鄉下,三間小小瓦屋之前,

曬穀場上,一對青年男女手持木劍。正在比試。

屋前矮凳上坐著一個老頭兒,嘴裏咬著一根短短的旱煙

袋,手中正在打草鞋,偶爾抬起頭來,向這對青年男女瞧上

一眼,嘴角邊微微含笑,意示嘉許。淡淡陽光穿過他口中噴

出來的一縷縷青煙,照在他滿頭白發、滿臉皺紋之上,但他

向吞吐伸縮的兩柄木劍瞥上一眼之時,眼中神光炯然,凜凜

有威,看來他年紀其實也並不很老,似乎五十歲也還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地,

這時累得額頭見汁,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直流到頸中。

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臉上紅得像屋簷下掛著的一串串的紅

辣椒。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長身黝黑,顴骨微高,粗手

大腳,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莊稼少年漢子,手中一柄木劍倒

使得頗為靈動。

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著向後挺

劍刺出,更不回頭。那少女低頭避過,木劍連刺,來勢勁急。

那青年退了兩步,木劍大開大闔,一聲吆喝,橫削三劍。那

少女抵擋不住,突然收劍站住,竟不招架,嬌嗔道:“算你厲

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罷!”

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這第三劍眼見便要

削上她腰間,一驚之下,急忙收招,隻是去勢太強,噗的一

聲,劍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劍,

這隻手還在嗎?”

那青年一張黑臉黑裏泛紅,說道:“我怕削到你身上,這

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鬥,人家肯讓你麼?師父,你

倒評評這個理看。”說到最後這句話時,麵向老者。

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站起身來,說道:“你兩個先前五

十幾招拆得還可以,後麵這幾招,可簡直不成話了。”從少女

手中接過木劍,揮劍作斜劈勢,說道:“這一招‘哥翁喊上

來’,跟著一招‘是橫不敢過’,那就應當橫削,不可直刺。阿

芳,你這兩招是‘忽聽噴驚風,連山若布逃’,劍勢該像一疋

布那樣逃了開去。阿雲這兩招‘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倒

使得不錯。不過招法既然叫做‘風小小’,你出力的使劍,那

就不對了。咱們這一套劍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屍劍

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敵人躺下成為一具死屍。自己人比劃

喂招雖不能這麼當真,但‘躺屍’二字,總是要時時刻刻記

在心裏的。”

那少女道:“爹。咱們的劍法很好,可是這名字實在不大

……不大好聽,躺屍劍法,聽著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聽著叫人害怕,那才威風哪。敵人還沒動手,

先就心驚膽戰,便已輸了三分。”他手持木劍,將適才這六招

重新演了一遍。隻見他劍招凝重,轉重進退,俱是狠辣異常,

那一雙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來。那老者將木劍還

給少女,說道:“你兩個再練一遍。阿芳別鬧著玩,剛才師哥

若不是讓你,你小命兒還在麼?”

那少女伸了伸舌頭,突然間一劍刺出,迅捷之極。那青

年不及防備,急忙回劍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機先,連連搶

攻,那青年一時之間竟沒法扳回。眼見敗局已成,忽然東北

角上馬蹄聲響,一乘馬快奔而來。

那青年回頭道:“是誰來啦?”那少女喝道:“打敗了,別

賴皮!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幹?”刷刷刷又是連攻三劍。那青年

奮力抵擋,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

上不怕心裏怕。”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兩招去勢極是靈動。

其時馬上乘客已勒住了馬,大聲叫道:“‘天花落不盡,

處處鳥銜飛!’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聲,向後跳開。向那乘客打量,隻見

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服飾考究,是城裏有錢人家子弟的

打扮,不禁臉上一紅,輕聲道:“爹,他……他怎麼知道?”

那老者聽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兒這兩招劍法的名稱,心下

也感詫異,正待相詢。那乘客已滾鞍下馬,上前抱拳說道:

“請問老丈,麻溪鋪有一位劍術名家,‘鐵鎖橫江’戚長發戚

老爺子,他住在哪裏?”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長發。什麼

‘劍術名家’,那可是萬萬不敢當了。大爺尋我作甚?”

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說道:“晚輩卜垣,跟戚師叔磕頭。

晚輩奉家師之命,特來叩見。”戚長發道:“不敢當,不敢當!”

伸手扶起,雙臂微運內勁。卜垣隻感半身酸麻,臉上一紅,道:

“戚師叔考較晚輩起來啦,一見麵便叫晚輩出醜。”

戚長發笑道:“你內功還差點兒,你是萬師哥的第幾弟

子?”卜垣臉上又是一紅,道:“晚輩是師父第五個不成材的

弟子。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道戚師叔內功深厚,怎麼拿晚輩

喂起招來啦!”戚長發哈哈大笑,道:“萬師哥好?我們老兄

弟十幾年不見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師父安好。這

兩位師哥師姊。是你老人家高足罷?劍法真高!”

戚長發招招手。道:“阿芳,阿芳,過來見過卜師哥,這

是我的光杆兒徒弟狄雲,這是我的光杆兒女兒阿芳。嘿,鄉

下姑娘,便這麼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麼醜了?”

戚芳躲在狄雲背後,也不見禮。隻點頭笑了笑。狄雲道:

“卜師兄,你練的劍法跟我們的都是一路,是嗎?不然怎麼一

見便認出了師妹劍招。”

戚長發“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你師父

跟他師父同門學藝,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那還用問?”

卜垣打開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說

道:“戚師叔,師父說一點兒薄禮,請師叔賞麵收下。”戚長

發謝了一聲,便叫女兒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開包袱,見是一件錦緞麵羊皮袍子,一

隻漢玉腕鐲,一頂氈帽,一件黑呢馬褂。戚芳捧了出來,笑

嘻嘻的叫道:“爹,爹,你從來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衫,穿了

起來,哪還像個莊稼人?這可不是發了財、做了官麼?”

戚長發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會。才忸忸怩怩

的道:“萬師哥……這個……嘿嘿,真是的……”

狄雲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殺了一隻肥雞,摘了

園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滿滿煮了一大盤,另有一大碗紅辣

椒浸在鹽水之中。四人團團一桌,坐著吃飯。

席上戚長發問起來意。卜垣說道:“師父說跟師叔十多年

不見,好生記掛,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隻是師父他老人家

每日裏要練‘連城劍法’,沒法走動……”戚長發正端起酒碗

放在唇邊,將剛喝進嘴的一口酒吐回碗裏,忙問:“什麼?你

師父在練‘連城劍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個月初

五,師父已把‘連城劍法’練成了。”

戚長發更是一驚,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

潑了出來,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陣,突

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頭重重一拍,說道:“他媽的,

好小子,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這‘連城劍法’連你師祖都

沒練成,你師父的玩藝兒又不見得如何高明,別來騙你師叔

啦,喝酒,喝酒……”說著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幹了,左

手抓了一隻紅辣椒,大嚼起來。

卜坦臉上卻沒絲毫笑意,說道:“師父知道師叔定是不信,

下月十六,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請師叔帶同師弟師

妹,同去荊州喝杯水酒,師父命晚輩專誠前來相邀,無論如

何要請師叔光臨。師父說道,他的‘連城劍法’隻怕還有練

得不到之處,要跟師叔一起來琢磨琢磨,師父常說師叔劍法

了得,我們師兄弟如得師叔指點幾招,大夥兒一定大有進益。”

戚長發道:“你那二師叔言達平,已去請過了麼?”卜垣

道:“言二師叔行蹤無定,師父曾派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

三位,分別到河朔、江南、雲貴三處尋訪,都說找不到。戚

師叔可曾聽到言二師叔的訊息麼?”

戚長發歎了口氣,說道:“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二師哥

武功最強,若說是他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倒還有三分相信。

你師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壺,滿滿倒了一碗酒,右手拿著酒碗,卻

不便喝,忽然大聲道:“好!下月十六。我準到荊州,給你師

父拜壽,倒要瞧瞧他的‘連城劍法’是怎麼練成的。”

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又是半碗酒潑了出來,濺得

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黃拿去賣了,來年咱們耕田怎麼算啊?”

“來年到來年再說,哪管得這許多?”

“爹爹,咱們在這兒不是好好的麼?到荊州去幹什麼?什

麼萬師伯做生日,賣了大黃做盤纏,我說犯不著。”

“爹爹答應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

反悔?帶了你和阿雲到大地方見見世麵,別一輩子做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甚麼不好?我不要見甚麼世麵。大黃是我從

小養大的。我帶著它去吃草,帶著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

黃在流眼淚,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麼?快放開手。”

“我不放手。人家買了大黃去,要宰來吃了,我不舍得。”

“不會宰的,人家買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麼?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你騙

我,你騙我。你瞧,大黃在流眼淚。大黃,大黃,我不放你

去。雲哥,雲哥!快來,爹爹要賣了大黃……”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黃。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拜壽,

那成麼?咱們三個滿身破破爛爛的,總得縫三套新衣,免得

讓人家看輕了。”

“萬師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麼?穿起來挺神氣的。”

“唉,天氣這麼熱,老羊皮袍子怎麼背得上身?再說,你

師伯誇口說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就是不信,非得親眼去瞧

瞧不可。乖孩子,快放開了手。”

“大黃,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來,不!

人家會追來的,你逃得遠遠的,逃到山裏……”

半個月之後。戚長發帶同徒兒狄雲、女兒戚芳,來到了

荊州。三人準穿了新衣,初來大城,土頭土腦,都有點兒心

虛膽怯,手足無措。打聽“五雲手”萬震山的住處。途人說

道:“萬老英雄的家還用問?那邊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雲和戚芳一走到萬家大宅之前,瞧見那高牆朱門、掛

燈結彩的氣派,心中部是暗自嘀咕。戚芳緊緊拉住了父親的

衣袖。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忽見卜垣從門裏出來,心中

一喜,叫道:“卜賢侄,我來啦。”

卜垣忙迎將出來,喜道:“戚師叔到了。狄師弟好,師妹

好。師父正牽記著師叔呢。這幾天老是說:‘戚師弟怎麼還不

到?’請罷!”

戚長發等三人走進大門,鼓樂手吹起迎賓的樂曲。嗩呐

突響,狄雲吃了一驚。

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戚長發

叫道:“大師哥,我來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認不出他,呆

了一呆,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嗬嗬笑道:“老三,你可

老得很了,我幾乎不認得你啦!”

師兄弟正要拉手敘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接著聽

得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喝道:“萬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錢,

今日該還了罷?”戚長發一轉頭,隻見廳口一人提起一隻木桶,

雙手一揚,滿桶糞水,疾向他和萬震山二人潑將過來。

戚長發眼見女兒和徒弟站在身後,自己若是側身閃避,這

一桶糞水勢須兜頭潑在女兒身上,他應變奇速,雙手抓住長

袍,運動一崩,拍拍拍拍一陣迅速輕響,扣子崩斷,左手抓

住衣襟向外一崩,長袍已然離身,內勁貫處,一件長袍便如

船帆鼓風,將潑來的糞水盡行兜在其中。他順手一送,兜滿

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

那人擲出糞桶,便即躍在一旁。砰蓬,拍啦,糞桶和長

袍先後著地,滿廳臭氣彌漫。

隻見那人滿腮虯髯,身形魁梧,威風凜凜的站在當地,哈

哈大笑,說道:“萬震山,兄弟千裏迢迢的來給你拜壽,少了

禮物,送上黃金萬兩,恭喜你金玉滿堂啊!”

萬震山的八名弟子見此人如此前來搗亂,將一座燈燭輝

煌的壽堂弄得汙穢不堪,無不大怒。八個人一擁而上,要揪

住他打個半死。

萬震山喝道:“都給我站住了。”八名弟子當即停步。二

弟子周圻向那大漢破口大罵:“操你奶奶的雄,你是甚麼東西?

今天是萬老爺的好日子,卻來攪局,不揍你個好的,你這王

八羔子,也不知道五雲手萬家的厲害。”

萬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曆,說道:“我道是誰,原

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呂大寨主這幾年發了大財哪,家

裏堆滿了黃金萬兩使不完,隨身還帶著這許多。”

眾賓客聽到“太行山呂大寨主”這七個字,許多人紛紛

交頭接耳的議論:“原來是太行山的呂通,不知他如何跟萬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