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彩雲歸
臨江仙
晏幾道夢後樓台高鎖,
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
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或許,從這句隱含遺憾卻瑰麗的詞句中,就已經注定了晏幾道的生平坎坷,遭遇淒涼。
晏幾道的詞,在我讀的宋詞裏,恐怕是最具有女性氣質的詞了。
這裏所說的女性氣質並非指的是華麗濃豔,而是指的柔媚和清麗,清麗脫俗,一股自然而然的孤傲風流之態。
而晏幾道的詞也是最能代表宋詞的詞了。
宋詞表現的是詞人最溫柔最細膩的一麵,所以詞裏的感情猶如流淌出來的汩汩清泉,一滴一滴地沁進人心裏最孤獨的地方,是微風,是細雨,是清涼,是寬慰,是訴說,是愛憐,是幽怨,是心怡。
這些語言編織的句子,猶如女人雙手的輕輕撫摸,猶如一隻小馬駒純潔無瑕的眼睛,這些,隻有心性猶如女人般幹淨清爽的人才能寫出。
這樣的女人味道和一般大俗大豔的薰香是不一樣的,而宋詞裏最能散發出這樣雅香的人注定是晏幾道。
雖說是一名男子,但是他的詞風絕對清馨得和林黛玉的高傲冷清一樣,不是世上凡夫俗子能高攀得上的。
所以,他的才華,猶如那個心高氣傲的黛玉丫頭,時時流露出陷身富貴卻心羨自由之地的向往,錦衣玉食卻難以買得臉上燦色。
煙花散盡在何處曾照彩雲歸他是宋詞作者中最隨心,也是最受苦的一個人。受苦的或許不是他的身,但是受苦的卻是他的心。
他的心,是癡的,這些性子又有些像極了《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了。
他最好的朋友黃庭堅曾對他有著這樣的評價:
叔原(晏幾道)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講的是:這個人在仕途上從不依傍權貴;寫文章從不寫功名之文;自己花錢大手大腳,家人卻是過著貧寒的生活;別人對他不好,但是他對別人卻依舊十分信任。
這哪裏是個男人,分明就是個女兒性子男兒身。
或許,晏幾道的性格以傳統意義上對士人的定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來說,這個人對社會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他從來沒有投入到社會中去認真活過,因為他哪裏懂得那些算計與世故?他隻剩下那清粼粼的身子,處在人世,如同陷身囹圄。
兒時的他不曾受過苦,父親晏殊是聰穎過人、7歲能文的神童,之後投身仕途,一路上加官進爵,為晏幾道製造了極為良好的生活環境和社會地位。
並且晏殊性格也是大氣宛然,從容不迫,對晏幾道的性格也有一定的影響。
晏幾道出生侯門,卻是長於婦人之手,二十歲以前從不知道人間疾苦。
之後的家境衰落,晏幾道也從父親高官厚爵的光環下剝落了出來。
幾乎沒有任何謀生手段的晏幾道,過得非常貧窮,盡管沒錢卻還愛書如命。
說是苦難造詩人,這話一點不錯。他的那些清麗淒婉之詞也就是他落魄之後才寫出來的。
他詞中的清麗淒婉,雖說是極具女兒之氣,但是和當時很出名的李清照的風格卻是不一樣。雖說他們兩人都是因為家道中落,但李清照是赤裸裸的淒苦,李清照的苦是從詞裏直接咿呀地喊出來的,比如《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我曾經給我的學生放過朗誦帶,裏麵那個女人讀得很淒厲,我都怕她讀完後要昏死過去。
所以,世人讀李清照的詞,就能從詞裏知道,這個死了丈夫沒了財產的女人過得是如何的不幸,如何的悲慘。
盡管晏幾道的詞裏有淒之氣,卻無苦之感,他始終都猶如一個貴族般地在詞裏保持著一個高傲的表情,這個表情不曾在任何詞裏虛弱下去過,也不曾黯淡下去過。
來看晏幾道的《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
銀燈一曲太妖嬈。
歌中醉倒誰能恨,
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
碧雲天共楚宮遙。
夢魂慣得無拘檢,
又踏楊花過謝橋。
此詞中的“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當真是惆悵得傷感至極,卻又矜持至極,惹得不少堅持程朱理學的人都讚歎不已。
晏幾道也並非一開始就僅僅是一個縱情於自己單純的感情之人,好像一個純粹的文學青年般,他對仕途也曾充滿著信心。這裏的信心卻並非是對社會和朝廷的信心,而是猶如一名女子自戀般,覺得自己豔麗美好,覺得自己前途美好,便覺得這世界都是她的,並且所有的事情都會按照她的意願去發展。晏幾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晏幾道在二十七歲的時候結識黃庭堅,那個時候黃才二十六歲,兩人一見如故,經常喝酒賦詞。晏幾道在與黃庭堅的交往之中,漸漸受到士大夫的影響,開始關注政治。這些變化,被黃庭堅發現了,於是就鼓勵晏幾道沿著自己父親晏殊的道路走下去,在仕途上有所作為。
晏幾道本來就覺得自己頗有才華,又是名門之後,自稱為“少陵詩思”、“錦衣才子”。其實從他自我命名的“錦衣才子”就可以知道這個人有多自負了,他根本就沒法安心在官場中奮鬥一番:既是才子,又已是錦衣,這些東西都有了,何需拚搏呢?
他所希望的不過就是一番抱負,自戀般地渴求得到世人的承認:他是晏殊的兒子,虎父無犬子,他自然就會有一番作為的。於是他在《題司馬長卿畫像》一詩中,他寫道:“犢鼻生涯一酒壚,當年嗤笑欲何如?窮通不屬兒曹意,自有真人愛《子虛》。”
在和黃庭堅的密切交流中,他結識了不少士大夫。但好景不長,他很快就因為他結識的一名叫鄭俠的士人而受到牽連。鄭俠因為第一個反對新法,被朝廷抄家。朝廷抄家的時候,也抄到了晏幾道寫給鄭俠的信件,內容是一首詩歌:“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抄家的官員本是將這信件作為晏幾道和鄭俠交往的證據的,但是這首詩歌被皇後讀了之後,深深讚許晏幾道的才華,便叫皇上放了晏幾道。
我們可以想象晏幾道滿懷著浪漫主義理想想在仕途有所作為的時候,卻被這樣潑了一盆冷水的心情。
這樣的人是不能夠打擊的,他的自信就是他的才華,但凡才華都需要承認後才有價值,也才會給主人增添價值。
如果,晏幾道真是一個善於仕途之人的話,那麼他應該知道皇後將是他進軍官場的一個入口。
他或許是被感動了,對皇後也就不好意思更加討好,好似一個已經得到便宜的孩子,不好意思再靠賣乖奪得一些獎勵般的。
他靠什麼來報答皇後呢。
幾年後,或許是湊巧,他寫了一首詞叫《鷓鴣天》:
碧藕花開水殿涼,
萬年枝外轉紅陽。
升平歌管隨天仗,
祥瑞封章滿玉床。
金掌露,玉爐香,
歲華方共聖恩長。
皇州又奏圜扉靜,
十樣宮眉捧壽觴。
詞裏讚揚北宋王朝的國泰民安,這馬屁正是拍到了真正好的位置:皇上讀到這首詞的時候,因為開封府和大理寺沒有犯人了,正在皇宮開慶功大會呢。
於是,龍顏大悅。
受到皇帝讚賞的晏幾道,依然好像一個孩子樣,被誇得飄飄然:原來在仕途上有所報負就是如此簡單。他天真地以為隻要是對別人說好話就可以解決一切事情了。
結果在他給高級官僚韓維獻馬屁詞的時候,受到了奚落。
他寫《浣溪沙》:
銅虎分符領外台。
五雲深處彩笙來。
春隨紅旆過長淮。
千裏糯添舊暖,
萬家桃李間新栽。
使星回首是三台。
韓維對首詞的評價是“才有餘”而“德不足”,像韓維這樣的官油子,自然知道晏幾道的伎倆,這種伎倆說不定他自己都用慣了,好像看破晏幾道般,毫不留情麵,一句話就點破晏幾道作詞的用意。
晏幾道在作詞的時候,他一定不明白,這個世界有些人對奉承話是能分辨出來的。
他的奉承其實不過是想找到一種可以化一切複雜為簡單的辦法,一次嚐到甜頭之後,便不願意多去深究。官場上哪裏能夠用一種方法來對付,這裏體現出晏幾道的簡單和單純。比起寫出“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叫完顏亮頓起“投鞭渡江之誌”的柳永來,晏幾道的詞根本就稱不上奉承。
因為韓維的評價,晏幾道顏麵盡無,之後在仕途上是步履維艱。在一天夜裏,晏幾道翻然醒悟,自己根本就不屬於這裏,他真正喜歡的是純粹的男女之情,真正的好歡喜,那裏才有著最懂他最欣賞他的人,他本就是一種天然之情的萃取物。
複雜的官場根本就不適合他,在那裏他反而無所適從,隻有回歸到真正的詩詞歌賦之中,他才能夠真正地活起來。
他年輕之時,就最和歌女蓮、鴻、、雲要好。
比如《木蘭花》,就是寫小蓮的:
小蓮未解論心素,
狂似鈿箏弦底柱。
臉邊霞散酒初醒,
眉上月殘人欲去。
舊時家近章台住,
盡日東風吹柳絮。
生憎繁杏綠陰時,
正礙粉牆偷眼覷。
還有《鷓鴣天》中的“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韻出瑤池。雲隨綠水歌聲轉,雪繞紅綃舞袖垂”,《破陣子》中的“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當時事,寫向紅窗月夜前。憑誰寄小蓮”等,都是講與小蓮有關的故事。
所以,晏幾道為官與後來的回歸,與他的性格一點都不矛盾,而且也是他清新品性的本真顯現。他曾被世相所誤導,還好是回去了。
他追憶她們,“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相思處,一紙紅箋,無限啼痕”;“憑誰細話當年事,腸斷山長水遠詩”。細細品讀,人間詞語能夠運用到如此的淒美,真是如同夏日裏的荷花,尖尖盛放的瑰麗,即將繁華而過的遺憾。
而文首的《臨江仙》便是晏幾道為紀念小所寫:
最喜歡的是詞裏的這句“曾照彩雲歸”,好像說的不是小,而感歎的卻是他自己一樣。
詞中寫自己對小的相思,但都已物是人非,昔日的歡娛早已如煙消如雲散,隻記得當初見到的模樣,而今隻有在琵琶弦上彈出相思之意。當年明月依舊在,不知彩雲何時尋月歸?
當年的四位歌女知己都已經淪落風塵,不知何蹤,而自己也是浪跡天涯,早已尋不回自己的本來麵目。
猶如姑娘顏上嬌媚,芳蹤易逝,自己對美好是如此眷戀,想留住美好卻又是如此的無力。
最摧人心肝的還是《長相思》: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隻有癡情人、癡呆人才明白,情薄之人是斷然不明白的,但是真情懷,卻總是折磨自己,有誰堪知呢?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之前那般美好,原本就不應落入俗世之中。
因它隻能是一個念想,這個世界,僅憑純淨的念想是活不下去的。
他後來老境愈加淒涼,我不想再談。
總是不銷魂
醉花陰
李清照薄霧濃雲愁永晝,
瑞腦消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
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沒有比她更渴望被愛的女人了。
或許,有很多和她一樣期望得到愛的女人,但是比不上她有才華,她們有這樣的心思,卻無法優雅成熟地表達出來,於是她成了這群女性的代言人。
她的詞呈現的是一塊缺水的沙漠,一直期盼著熾熱情愛的澆灌,沒有一處不在流露出對愛情的渴望。
其實,愛情能夠提供給女人的是什麼呢?凡是女人都能明白,情愛對女性的再生作用。仿如《牡丹亭》裏的杜麗娘,為情可以死去活來,這情愛是女人實現自我的途徑和一生的追求。
說破了,愛情裏真正的幸福,就是女性能夠實現對兩性和諧關係的追求。
這樣的感情在李清照最初的詞裏就有體現。
這情感從少女第一口讀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開始;這情感從少女見到好感男性第一抹的嬌羞開始;這情感從少女第一次心跳,身體流汗開始。
在李清照早年的作品中就有這樣的詞,那個時候的李清照正值少女時代,清純可人,天真無邪,心中渴望著美好的愛情和人生。
女人經曆了情情愛愛,離離合合,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雖說自身無時無刻不在追求著自己內心的真情感,但是最後也不免辛酸,因為越是執著追求,帶給自己的越是失望。
慘烈追求的人生,其實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好似秋千。最美好是年少時期少女的純真願望,這願望真是纖塵不染,幹淨透明,這顆渴望愛的年輕的心就是美麗。
這個時段的李清照是最招人喜愛的。
來讀讀李清照少女時代的佳作《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
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
和羞走。
倚門回首。
卻把青梅嗅。
煙花散盡在何處總是不銷魂這首詞裏寫的是少女李清照萌動的愛情。
“蹴罷秋千”,剛好蕩完了秋千,一個蹴字就扯出一個少女俏皮可愛的樣子,在秋千上的李清照,定是活潑得楚楚動人的。
“起來慵整纖纖手”,這句用了“慵整”二字,可見之前李清照在蕩秋千的時候是很盡興的,慵者,累也。用盡力氣蕩秋千,手抓住秋千,想必是有些麻木疼痛的,於是要整一整,活動一下。修飾手的詞是“纖纖”,什麼是“纖纖”之手呢?在《古詩十九首》裏就有“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形容女子的手指纖長秀美。
見這樣的描寫,真是叫人頓生憐惜之心,這樣新鮮的一個高貴女子。說她高貴,是因為這首詞中流露出李清照濃濃的自信。女子一般都不會自誇自己美麗的,可詞中即便沒有直接誇,但是字裏行間無不流露出年輕美麗的自我欣賞,這樣的自我欣賞暗示給別人的是一種年輕的優越感。其實人是不分貴賤的,貴賤在心中,你覺得自身尊貴,那麼你自然而然舉止就貴氣十足,如果你覺得自身低賤,那麼自卑自憐永遠伴隨你。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嬌媚瘦弱的花朵上滴染著露水,少女的汗水微微浸濕了輕衣,身體的玲瓏輪廓緩緩而顯。這裏寫“露濃花瘦”也是寫人。花就是人,人比花嬌。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看見有客人來了。“襪劃”是指見到陌生人驚慌,來不及穿鞋。“金釵溜”是指因為慌忙,而頭發亂了,金釵滑落。秦觀的《河傳》詞中寫有“鬢雲鬆,羅襪劃”。雖說少女慌忙,是因為見到了陌生人,這個陌生人長相怎麼樣,她並沒有向我們細細描述,但我們其實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這個男子一定是風度翩翩,氣宇軒昂。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少女害羞了。
“和羞走”,和羞者,含羞也。她驚慌失措之際,卻為這陌生人心中升騰起羞澀之意。“走”在古代是跑的意思,含羞快快地逃開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凡是戀愛過的人都知道,這必定是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