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的超現實的荒誕,是一種扭曲的邏輯,它與現實主義情節的理性邏輯不同。然而這樣的歪曲邏輯,啟發讀者想起許多深刻的悖謬現象,甚至可以說是哲學問題:為什麼本來屬於你自己的東西被搶了你卻感覺不到痛苦呢?為什麼自己一大車子東西被搶了而無動於衷,可又把別人的一個小背包搶走呢?
這不是天天都發生在你周圍的普遍現象嗎?
17.愛情小說的演變
最近讀張辛欣的早期小說《我在哪兒錯過了你》,突然想起了許多婦女婚姻題材的小說,不過三四十年的工夫,變化太大了。
首先想起的是50年代的《青春之歌》,那是轟動一時,的名著。女主人公林道靜對第一個戀人、丈夫,由崇敬、熱戀到分手,其原因很單純,由於政治和道德的觀念越來越不相容。這是50年代後期小說創作的一個典型模式,愛情與政治的關係是如此之密切,幾乎一切背離了這個模式的小說、電影都要受到責難甚至批判。
自然,這隻是模式之廣,另一種模式是50年代早期的愛情與勞動的統一。最著名的是詩人聞捷那轟動一時的《天山牧歌》。小夥子隻要有一顆勞動獎章,姑娘就死心塌地愛上他了。對於這一點,詩人郭小川始終是表示懷疑的。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青年們說過,愛情生活沒有那麼簡單。果然,他後來就寫了《白雪的讚歌》。在這篇敘事詩中,他寫了一個區委書記的妻子在丈夫上前線時,如何克服了自己對一個醫生的自發感情。雖然隻寫了很有限的動搖,但是,由於偏離了當時政治——勞動決定一切的模式,一出來就遭到了批判。
熟悉50年代和60年代中國文學史的讀者大概不會忘記當時最流行的婦女英雄形象,大抵都是一些失去了女性特點的“鐵姑娘”和“假小子”之類的人物。
女人首先是政治的人、勞動的人,在這一點上,她們和男人建立了平等的基礎。
這種模式的影響,甚至在新時期的文學中也沒有立刻消失,“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不過是從另一個方麵重複了50年代的主題。那些當自己的戀人在政治上遭受危難仍然能頂住社會壓力不背棄自己的感情的人成了英雄,而那些較弱者則成了批評的對象。轟動一時的《天雲山傳奇》,可以說是這類作品的代表。
把人的審美情感強調到決定一切的程度的作家首推張潔。在她早期的得獎小說《誰生活得更美好》中所提出的人的價值和尊嚴的準則是人的獨立、人的自尊、人的文明、人對自己和他人的尊重。她在後來的《祖母綠》中也寫到了由政治運動帶來的愛情的悲劇。女主人公由於愛而犧牲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經過多年的苦難,卻又發現,男主人公是一個虛偽的自私者。她隻好把無私的愛奉獻給自己未婚所生的孩子,然而這個惟一的孩子又死了,於是她的愛就隻能寄托在抽象的人類和世界上了。
這是張潔這一代女作家不同於50年代女作家之處。然而,她們對悲劇的根源還是從人的社會存在、人的外部環境中去探尋的,隻是她們找不到答案。
到了張辛欣這一代就不同了。她們也曾用很大的心力去探索婚姻與愛情變幻的根源。開始,她們甚至把目光在外部環境上掃視了一番,在張抗抗、王安憶作品中很明顯都有這種探索的痕跡,但是她們很快把目光轉向女性心靈的深處。當張辛欣還沒有引起文壇充分重視的時候,她在《我在哪兒錯過了你》中就提出,男女主人公相愛不能成功,原因全在於女主人公太男性化了。“上帝把我造成女人,而社會生活,要求我像男人一樣!我常常寧願有意隱去女性的特點,為了生存,為了往前闖,不知不覺,我變成了這樣!”這是女主人公的自白,然而我們在小說中看到的並不完全是社會逼迫她男性化,而是她的“天性中不肯輕易低頭的血性冒上來”,不可控製地拒男主人公於千裏之外。這是違反她本人的感情傾向的,她已愛這個男主人公愛到“心裏放不下的程度”,但這並沒有使她在她所追求的戲劇藝術上對男主人公有絲毫的讓步、絲毫的溫柔。
從50年代到80年代,作家的探索恰成鮮明對照,原來是女性以男性化(在政治化勞動化的基礎上)發出光輝。而到了80年代男性化的女性卻陷入了四顧茫然的失落感之中:“我們彼此相隔的,不是重重山水,不是大海大洋,隻是我自己!”
在解除了社會的強製性以後,愛情仍然有悲劇,有情人之間仍然不是都能永恒地和諧。這是因為人性本身就存在著隔膜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