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哭舟(3 / 3)

孩子們怯怯的,剛開始不敢搬,那些濕漉漉的草,還有媽濕漉漉的衣裳。媽幹什麼呢,媽在船上哭昏了頭?她這麼在河裏撈草,真讓人心驚膽戰。

他們接近那草時,生怕聞出爸的氣味,雖然他們想爸,想爸哪一天從水裏淩波而出。

村裏的人看著這些草,他們沒有想別的,他們想草總比淚水好吧。這些草很特別,很怪,散發著千年的苦味,但金光燦燦,都說不出這種草的名字。其實水美也不知道。德山叔來了,德山叔認識它的名字,德山叔說,這是有用的,給鄉親們解釋,這金貴呢,我還沒見過這種草,水美呀,真有你的。他鼓勵水美。

撈上來不會沒有用的,你們看這是什麼草啊!德山叔讚歎說。

大家愈看愈覺得這草更加閃光,像金子一樣,在晚風中細絨絨、嫩生生地飄動著,堆在岸邊。

他們幫水美把這些草抬回家去了。

真是傷心的苦草,大家背著水美說,她就撈幾隻楊波船上的瓷碗也比這有用。水美廢了。他們感歎。

水美的這草,看她做什麼。德山叔給幾個徒弟說。舊社會,這草船工曬幹了當棉被蓋呢,暖和得狠。

其實可以織成蓑衣。一個徒弟說。

可以編一種苦草工藝品,另一個笑著說。

就是苦,德山叔說。他很失望,這草沒有啥用。

水美品了品,甜絲絲的。

那一天晚上,家裏第一次被苦草照亮了,黃色的草,到處閃爍著晶晶的亮點。水美的一雙兒女看見屋裏那麼亮堂,第一次穩穩地睡了,苦草的光像四月的茶花讓他們溫暖又放心。

水美又數起錢來。有男人活著時掙的,也有她收禾、將淚水曬成硝鹽掙的。

第二天早晨她收拾好家,給孩子們說,我上街去。

她揣著一把苦草,徑直去了牲豬交易站。

晚上她就買回了十頭豬崽。豬有白的,有黑的,但是它們都會叫喚。它們拉長聲音,踢蹬著腿,等它們一落入苦草中,它們就張開嘴巴大吃起來,吃得很饞,很歡快。

孩子們喜歡這些豬,豬真可愛,而且豬竟然吃這種叫苦草的草。到了晚上,它們就睡在曬幹了的苦草上,把鼻子從草堆裏鑽出來,呼哧呼哧出氣。它們調皮極了。

村裏的人起初都不相信,豬能吃水美撈出的那種草,不就是苲草嗎,他們說。

後來他們去看了,看水美的豬呼哧呼哧地嚼著那黃燦燦的草,嚼出滿屋子苦味。豬真愛吃呢,他們說。這要省下一大筆飼料錢,水美,你真能幹。

水美每天還是一個人悄悄地駕船而去,去河上哭,回來時滿艙的豬草。

有幾個人偷偷地去河上撈了,把夢溪撈遍,也沒撈上一根苦草。隻有水美,還有金黃色的草和夕陽,還有她辛勞的頭巾,還有船。

這樣豬是吃不完的,水美就將它們曬幹,像曬麥秸或者稻草。然後她將它們填進枕頭裏,讓孩子們送給村裏的老人。這種枕頭墊著很容易入睡,頭火重的、五心煩燥的,一躺下就睡著了,不再在夜裏睜著眼去數陳穀子爛芝麻,聽老鼠啃櫃子。

老人們很感謝水美,說,水美,好好喂豬,他們隻能這麼說。

水美隻是笑笑,眼睛依然紅腫,又撐著船走了。

媽,你不再……打草了吧,有一天兒女們幫水美壘完高高的苦草垛,揩著汗水小心翼翼地問。

媽不作聲。媽還是摸著他們的頭,媽的手掌上有劃槳和撐篙磨出的繭子,像當年爸爸的一樣。

那時水美的船已經爛了,有了些罅縫;豬已經快長成牛犢了,剛賣過兩頭,換回一年的吃喝用度,它們全來自苦草,水美那條船上撈回來的東西。豬真是見風長,這麼好的水生植物,隻有水美才清楚這河底哪兒有,哪兒響亮地生長。

你不要再下河了吧。德山叔也勸。這條船完全沒有光澤了,該壞的部分無可挽回地壞了下去,河水發誓要把它齧蝕掉。德山叔知道它的大限到了。這是自己製造的尤物,它按著德山叔的意誌準備消失。它完成了使命。

但是固執的水美沒準備棄船而去,她請求殺豬人將自己喂養的豬身上的鬃毛給了她,她和了些桐油,將船縫填滿,將船擦得幹幹淨淨,一如既往地往河上駛去。

冬天的風嗚嗚吹,那未必是她的哭聲嗎?在河流的深處飄蕩。冬天,苦草沒有了。水美的船冒雪回來時,罱上了一船好河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