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哭舟(2 / 3)

我把它交給了你,好自為自吧。德山叔對水美說。他揩了揩手。手上還有些木屑。

船是掙生活的東西,德山叔說。水流過去的並不是往事。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哦。

水美提錢的事,德山叔說夠了,我都不願說這些了,我肯定做了一件蠢事,我該做的都做了,你可不能扔下孩子,那樣楊波會怪你的。老輩子的這條河上,什麼樣的事都經曆過了,人還得活在岸上,該撿糞的撿糞,該挑穀的挑穀,該幹什麼的還得幹什麼,沒有啥想不通的。

德山叔和他的幾個徒弟把船推下水。德山叔最後說,該上岸還得上岸來。聽到麼?

哭舟就這麼成了,水美有了哭泣的地方,她把船劃到夢溪那兒去,水靜,南方的植物茂盛得像雲朵,雲朵茂盛得像植物。她哭呀,哭呀。

媽,早上,她的一雙兒女眼巴巴地望著她,喊。

我晚上就回來。水美摸著他們的頭,兒子像她的男人,女兒像她。他們的頭發溫馨無比。

新船散發著桐子油的香氣。一雙兒女站在岸上,他們垂著手看媽學他們爸爸的樣子安槳解纜。可媽是去哭的,媽的船上空空蕩蕩,到了晚上,它就會裝一船淚水回來。

媽,你還是不要去的好吧?兒女們說。他們怕媽去了就不回來,像爸爸一樣。

水美不停地哭著,嚶嚶泣泣,說,這不是你爸的船,你們回家去吧。媽這麼說著,就踏上了船;她也是卷著褲腿,她很少像男人們一樣撐船的,可她非常嫻熟,簡直像個老艄公。她踏上船,孩子們的心就一陣緊縮。水動蕩了起來,船舷濺滿了濕漉漉的印子,媽就往前弓著腰撐船走了。

她的哭聲村裏沒能聽見,她在傍晚歸來的時候村裏就飄起了一股濃濃的鹹腥味,到處是白花花的鹽霧。

她的一雙兒女還是眼巴巴地站在岸邊,在那兒等待著,像她解纜離去時的姿勢。在那個高坡上,草不停地搖曳,孩子們站在草中間,望著河水。

他們真的想對了,媽的船載回來一船淚水,鹹得人鼻子發酸。他們舀哇舀哇,將淚水舀到河裏。

第二天又是。

村裏的水埠頭都要寸草不生,一雙兒女的手也泡得白磣磣的,他們說,媽,我們真不願這麼舀下去了。

村裏的人說,這麼樣水美會哭幹的,過去白白胖胖的水美,她身體的水份都快流盡了,大家憂慮地勸阻她,別再駕船去夢溪哭嗥了。他們想把這條船藏起來,但是這條船整個都被鹽味醃漬透了,還沒走近它就會被一股噴湧的苦澀味熏得頭暈腦脹。在它的周圍,有一圈厚厚的鹽霧彌漫著,幾乎讓人窒息。

人們害怕那白花花的鹽霧,像飛雪,像霜霰,落在誰的心上都會濫得生疼。

水美,忘掉他吧,河水流動的都不是往事,你就是把大海拖來也換不回什麼了。他們跟德山叔說的一樣。他們攬著水美的一雙兒女,披著漫天飄下的鹽霧,在河埠向水美呼喚。

水美的頭發漸漸白了。在河中。

日子卻過得很快。

船還是沉甸甸的,舷幹被艙裏的東西壓得很低。他們看見水美並沒有幹癟下去,她一樣沉靜著,隻是眼泡腫腫的。哭聲已經隨船去了,哭聲在她的心裏,因為夢溪離村子很遠,誰都聽不見她的哭聲了。而且有一天大家發現村裏的鹹霧也不那麼濃密了,變得像一些繞樹三匝的暮靄,像柴煙,像溫馨而又淡淡的生活。

這一天的傍晚,她的一雙兒女看見媽的船又滑回來了,船上似乎堆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那是黃絲草,黃燦燦的,又叫苦草,孩子們呆呆地望著這些東西,他們聞到了一種河底的水藻氣味,一種濕潤的、化解不幸的氣味,一種隱藏在水底的幹淨的氣味。這些黃燦燦的苦草,媽撈回來幹什麼呢?

那些草搬上岸來後,擰出的水已沒有粘稠的鹽分了。

這是夢溪的草,媽說,媽讓孩子們搬著,她說這是夢溪水底的草,她撈啊,撈啊,就撈出了這些草。她說,沒有啥了,就這些草。

媽是在撈爸吧,孩子們想。

你們搬呀,水美對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