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候鳥女人 (1 / 1)

她認定自己是一隻候鳥,愛情的候鳥——從一個男人身邊飛向另一個男人身邊。她剛剛二十多歲,就談了將近一個野戰排的男朋友。當一個男人的態度略有冷卻,或者當自己對對方過度的甜蜜有所厭倦,她就要拍拍翅膀飛了,遷徙到更溫暖、更神秘的地方。她像在超市挑選換季的衣服一樣選擇新的人選。好在她對任何事物都沒有收藏癖,脫下了就忘掉了。她的記憶比一隻衣櫃容納的空間還要小一點。她出門旅行時從不帶多餘的行李。一定時間內,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身上穿的這件衣服上。一定時間內,她隻穿同一種款式和花樣的衣裳。所以她並不是蕩婦(如果非這麼說,她也是一個“貞潔的蕩婦”)。她不過是個隨著季節的變換而變換的女人罷了——嚴格地服從著感情的氣溫。她看男人時的眼神很厲害,像溫度計一樣冰涼、敏感。男人們啊,又是盼她,又是怕她。

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這是她惟一有可能放縱自己的時候。但即使是情場老手,要想中途攔截住她也不容易。有一次,她又失戀了(跟她分手的那個男人比她還要痛苦),就跟一群搞藝術的朋友喝酒,喝著喝著開始劃拳打賭。她的要求是什麼我記不清了,對方提出的條件是:如果她輸了,就當眾撩起自己的裙子。也許本來隻想嚇唬嚇唬她的,結果她爽快地答應了。她的手氣很好,贏得了一大堆賭注。可能因為在場的所有觀眾都盼望她輸,她還是輸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時刻到了。大家都借著醉意把腦袋趴到酒桌下麵,觀察她的動作。她很守規則地撩起了長裙(不負眾望)。她把長裙撩到腰部以上,達一分鍾之久。大家看到了什麼?看到她裙子的裏麵,還穿了一條長到膝蓋的短褲。她是有備而來的。沒有什麼事情能出乎她的預料。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驚慌的表情呢!

她有時也很苦惱:這家酒店,這座站台,記不清當初是跟誰來過——而且自己肯定是心花怒放的樣子。或者偶爾想起誰的麵影,卻怎麼也想不起具體的名字。她盲目地飛來飛去,卻連一張地圖都未隨身攜帶。她簡直懷疑自己一生都處於半睡眠的狀態。然而隻要進入新的愛情,她就複活了,仿佛更換了周身的血液。說得誇張點:在精神上甚至重新變成處女。和她相愛的結果是不幸的,過程卻充滿了幸運之感。你能體會到別的女人所缺乏的那種吉普賽女郎式的狂歡與熱情。我在不同的時間、地點,見過她跟不同的男人走在一起,都是滿臉陶醉的樣子——她每次的表情都是真實的。她永遠意識不到自己在重演同一個角色——那真是春天的戲劇。我總是告誡自己:不要驚動她,不要提醒她,就讓她永遠享受春天吧,永遠做溫室裏的花朵。

想想她也挺偉大的。不信神,不信鬼,某些時候還很蔑視金錢。但你不能說她沒有信仰。她信仰的是一個許多人已不再信仰的東西。她隻信仰愛情——這個過時的概念。她的飛來與飛去,都是服從信仰的結果。有信仰的人,也是挑剔的——這又有什麼錯呢?信仰使人追求完美,就像候鳥一樣,永遠在為追求完美的環境而疲於奔命。一個男人積累了一生的能量,也不夠她揮霍一年的——她又有什麼錯呢,她就是個以揮霍感情為生的女人。原諒她吧,那些中毒的男人,那些遭拋棄後有過跳樓、割腕、自焚的念頭的男人(所幸沒有誰真的付諸於行動)。她必須出走,必須遷徙到更為溫暖的地方,否則她就會凍死。她那華麗的羽毛隻是為了裝飾,不是為了取暖。這候鳥一樣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像毒藥一樣的女人——然而愈是有毒的植物,愈有著特殊的美麗。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結婚的跡像。她是不適宜婚姻的。即使結婚的話,也極可能以悲劇告終。我不禁替她發愁了:難道她的一生,就為了譜寫一部《交際花盛衰史》嗎?好在她自己並不犯愁,仍然不願從天堂下嫁到人間。她的判斷很明確:有愛情的地方,就是天堂;沒有愛情(或愛情消失了的)的地方,就是地獄。如果等她老了,還能堅持這一觀點,我想我會向她致敬的。不管怎麼說,她堪稱是女人中的女人,想了其他女人不敢想的事情——一個永遠想人非非的女人,也有一種魔力。她的未來是沒有謎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