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睡美人 (1 / 1)

我通過睡眠體會著有限的死亡。睡眠與死亡的最大區別在於:前者是有限的,後者是無限的。臥室裏洋溢著類似於死亡的氣息。我的身體被麻醉了,如同一艘海底的沉船,抑或一部合攏的藏書;至於我的靈魂是否清醒、是否脫離身體而存在已不重要。我是一個被愛情催眠的幻想家——徘徊在我帷幄之間、不時俯視我容顏的,是英俊的愛神而非醜陋的死神。所以在夢中我也不孤獨、不恐懼,或許正是這份安詳促成了至真至美的效果。你可能會覺得:睡美人的夢是朦朧的,但是她本身並不朦朧,實實在在是一件圓潤的標本——哦,枕上的月亮!誰拋棄她而去了?她在等待誰的歸來?我的睡姿有時風情萬端,有時冰清玉潔,但絕對意識不到觀眾的存在。請你千萬不要提前叫醒我。我會受驚的。

但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不是凝固的雕塑,也不是停擺的鍾表,僅僅是一個嗜睡的美人罷了。我也會呼吸,呼吸構成我的思想。我沒有歡樂也沒有憂愁,無需飲食、消費,僅僅以呼吸維持著生命的意義。應該說,我已習慣了以睡眠的方式生活,以生活的方式睡眠。我以永恒的青春守候著愛情。如果愛我的人至今還沒找到我,就讓我繼續沉睡吧。如果到來的不是我愛的人,就讓我繼續沉睡吧。一千年、一萬年也沒有關係。隻要我最終能被似曾相識的嗓音喚醒——就證明我的心情雖然長滿了青苔,但並沒有真正的死亡。我不過以假寐的狀態打發著時光,延續著夢想。我的心跳與微笑,全部屬於一個姍姍來遲的陌生人。不管是來世還是今生。我是一個被夢判了無期徒刑的美人。或者說,是一個被美判了無期徒刑的女人。這是我的雙重身份。

我是這個世界上惟一的睡美人,還是千千萬萬中的一個?我隻知道,朱麗葉是個睡美人,睡在莎士比亞戲劇裏。蒙娜麗莎是個睡美人,睡在畫布上。安娜·卡列尼娜是個睡美人,睡在鐵軌之間。瑪麗蓮·夢露是個睡美人,睡在一個謎裏麵。虞姬是個睡美人,在四麵楚歌聲中抱劍而眠。清朝的珍妃是個睡美人,睡在井底——像影子一樣。說到底,女人在睡眠的時候最接近女神——連維納斯都是睡美人,睡在一隻著名的貝殼裏,她所謂在海上的誕生不過是一次蘇醒罷了……是誰使她們入睡的,又有誰能重新喚醒她們?她們的蘇醒不亞於一次複活。應該以怎樣的方式使她們獲得新生?睡眠是發生在她們身上的奇跡。會有更大的奇跡發生嗎?喚醒她們,是意味著幹擾她們的夢呢,還是在挽救她們的美?至於我,是在刻意模仿她們的睡姿,還是身不由己繼承了她們的夢境——這些閉月羞花的姐妹,沉魚落雁的姐妹。在睡美人的家族裏,夢是會遺傳的。所有的睡美人,都做著同一個夢。這個夢被那些清醒的觀眾叫做愛情。一個令她們輾轉反側的夢,一個使她們死而複活的夢——愛情是女人的事業。既是她們的安眠藥,又是她們的興奮劑。

在她們中間,我是誰呢?是她們的影子,還是一個實體?誰製造了我以及我的夢境?又有誰能打破這亙古的寧靜,改變這僵持的局麵?如果此刻我是沉睡的,那麼這番夢中的演說——就是囈語。如果此刻我是清醒的,那麼就是作為她們的替身,重演一幕古老的話劇。臥室是我的舞台。在古老的夢境中我是年輕的。我是最年輕的睡美人。我的姓氏、年齡、身世甚至性別,都處於睡眠的狀態。醒來就忘卻了前世。醒來就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