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春(2 / 3)

「這該怎麼解釋呢?」濱木綿悠然地倚著欄杆說:「因為對大紫禦前而言,當今的皇太子是政敵啊。她給你取那個小名,其實是帶著嘲諷的意味在激勵你:『像馬那麼低賤的人,才會著迷於你的魅力。你就好好努力吧。』」

「像馬那麼低賤的人是誰?」

「就是皇太子殿下呀。」

卯古歧實在受不了阿榭碧竟不懂這句話的含意,不由得在一旁低聲提醒:

「公主,這是很罕見的比喻,用『馬』來侮辱身分低賤、做了一天苦工才能賺到一天薪水的人。不是一句好話,通常高貴之人不會說出口的……」

「看來是別有含意的說法啊。不過我不在乎。」

濱木綿聽了露出一抹嗤笑,轉身對阿榭碧說:

「但是,連這種事都不懂,你果真是深閨的千金小姐啊。」

「因為,我從沒離開過東家的別邸。」

濱木綿睜圓了雙眼,起身離開欄杆。

「因為我身子很弱……也幾乎沒和男人說過話。這次登殿也是臨時決定的。」

「太離譜了。你在開玩笑吧?」

「我是說真的。」

卯古歧看濱木綿的態度不順眼,冷言冷語地反嗆回去:

「我們家公主,從小就盡量避免和外界接觸。即使外出,也隻是去本邸。就算賞花,頂多也隻是在家附近而已。」

這次濱木綿真的聽傻了,誇張地扶額說:

「既然如此,為什麼讓完全沒受什麼教育的女兒登殿?胡鬧也要有個程度。你父親究竟在想什麼?真是搞不懂啊。」

阿榭碧想起父親叫她盡快回去的情景,鄭重其事地說:

「我猜,他大概什麼都沒在想吧。」

阿榭碧說得很認真,但濱木綿不予理會,自顧自地說:

「聽說東家是黑心腸的人,想必有什麼更深的心機吧?或許,他另有真正的目的也說不定。」

「真正的目的?」

阿榭碧一反問,濱木綿便露出很懂的表情。

「就是宗家的長男呀。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啊?當今的皇太子是次男,而且不是正室的兒子。大紫禦前明明有親生子,卻被迫讓位。」

「正室所生的長男卻要讓位?」

「沒錯。這是古來的規矩。畢竟,當今的皇太子才是真正的金烏喲。」

真正的。

這種說法實在太詭異,阿榭碧緘默不語。濱木綿沒有察覺到阿榭碧的表情,繼續說下去。

「大紫禦前是南家出身的,部分人士嫉妒權力集中於南家,硬把她的兒子從皇太子寶座拉了下來。現在表麵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私底下依然有很多人信奉前皇太子。畢竟現在台麵上的這位皇太子,是個癡呆、愚蠢又麵黃肌瘦的人。」

「既然這樣,你趕快出宮去不就得了?這裏可沒人攔你喔。」

突然傳來高八度的聲音,阿榭碧驚愕地抬頭一看。

「呃,你是……真赭薄公主?」

「你好啊,阿榭碧。被壞心眼女人纏上,我真為你難過啊。」

真赭薄先是淺淺一笑,然後瞪向濱木綿。

「竟然把可能成為自己夫君的人,講得這麼難堪。如果這麼討厭他的話,當初你別登殿不就好了。」

濱木綿低啐一聲「可惡」,然後擺出毫不畏懼的笑容。

「我可是半句都沒說過討厭他。不管是癡呆還是愚蠢,我就是愛那個男人。」

「你是愛皇太子這個地位吧?」

「你倒是很清楚嘛。南家的女人都這樣,和把男人玩弄在股掌中的西家不同。」

濱木綿低低竊笑,真赭薄冷冷地瞪著她。霎時,兩人之間宛如要爆出火花。

「我本來很期待見到你的,看來我和你處不來啊,夏殿。」

「深有同感啊,秋殿。我也不喜歡花佾、招搖的女人。」

「太沒禮貌了!」站在真赭薄後麵的侍女出言訓斥:「你知道這位是誰嗎?這可是堂堂的西家大公主,你竟敢——」

濱木綿嫌羅唆般打斷侍女的話。

「我可是南家的大公主喲。搞不清狀況的不曉得是誰呢!下人不要講話!」

濱木綿先是冷漠地訓斥侍女,然後轉向真赭薄,正色對她說:

「你就在一旁垂涎欲滴地看著吧。等到籠絡皇太子殿下以後,最後比的就是各家的實力,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場。」

濱木綿笑得自信滿滿,真赭薄則回以豔麗的微笑。

「這番話,我原封不動送還給你。當今陛下結果變成怎樣?中央的人都沒有忘記喲。我打從心底祈禱,你不會變成大紫禦前那樣。」

「謝謝你的好心!」濱木綿啐了一句,裙擺一翻轉過身去。「心情不好。回去羅。」

之前半句話都沒說的濱木綿隨身侍女,依然默默無語,跟在濱木綿的後麵離去。真赭薄看著她連腳步聲都顯得高傲的回房背影,不屑地「哼」了一聲。

「南家呀,別看他們那個樣子,其實不怎麼富裕喔。因為都是靠西家在幫忙,所以她現在焦急起來了。」

看兩人過招看到傻眼的阿榭碧,這回聽到真赭薄這麼說,呆愣地反問:

「焦急?」

「是啊。因為大紫禦前整個顏麵掃地。」

接著,真赭薄忽然變了一張臉,滿臉笑容向阿榭碧欠身行了一禮。

「不好意思,晚來向你打招呼了。要是能和你當上好朋友,我會很高興的。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真赭薄說完對阿榭碧微微一笑,這個微笑使得阿榭碧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哪……哪裏,我才要請你多多指教。因為我實在不諳世事,說不定會給你添麻煩。」

阿榭碧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真赭薄卻開心地點點頭。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你真的很可愛啊。隻要是美麗的東西、漂亮的東西,我都很喜歡喲。」

「哦……」阿榭碧答得模棱兩可,顯得不知所措。真赭薄看都不看她一眼,揚起柳眉繼續說:

「話說回來,那個南家的男人婆到底是什麼意思嘛!你不覺得她一點都不可愛嗎?長相就不用說了,光憑她那種個性也絕對無法入宮。」

說到這裏,她暫時打住,嗬嗬嗬地大笑起來。

「不管濱木綿是個怎樣的女人,反正到時候入宮的一定是我,跟她無關!」

之後,她又說了一句:「對吧,白珠?」她後方竟然也出現了有氣無力的回應聲:「可不是嗎?」這時阿榭碧才發現,北家公主躲在真赭薄的背後。

「白珠公主!」

阿榭碧驚愕之餘不禁大聲說。白珠一臉為難地蹙起眉頭,用扇子遮住了臉。真赭薄訕笑白珠,摸了一下她的臉。

「白珠生性害羞,所以難得要盛裝華服,她也挑選這種樸素的。雖然樸素不是壞事,不過顯得俗氣就不好了。我把我的衣服分給你,你就穿穿看吧。一定會美得誰都認不出來呢!」

語氣斬釘截鐵的她,確實打扮得雍容華麗。用金線繡上蝴蝶與花朵的唐衣(譯注:十二單衣穿在最外麵的華麗短褂)十分美麗,裏麵疊穿的是蘇芳色(譯注:近似赭紅色)薄樣,使她美如嬌豔動人的牡丹。頭上的寶冠發飾發出清脆的聲音,無論看起來或聽起來都很涼快。

阿榭碧心想:可是,這身衣裳,一定和白珠不搭。

譬如,濱木綿剛才穿的是仿如菖蒲花般鮮豔的琉璃藍,配上繡著金色流水紋樣的唐衣。乍看是相當大膽的花色,但穿在濱木綿身上很相稱。想必她本人也知道自己適合這種穿著。畢竟每個人都為了今天,選擇了適合自己的衣裳。雖然紅色給人感覺太過華麗,或是顯得孩子氣,但因為白珠的發色偏淡,覺得穿紅色剛剛好,所以才決定穿紅薄樣,想必也是經過一番思量才決定的。

阿榭碧認為白珠一定會斷然拒絕,不料白珠隻是柔順地回了一句:「這怎麼好意思?」阿榭碧霎時有點愣住,但在真赭薄爽朗的聲音下,這種錯愕尚未成形就煙消雲散了。

「我也真是的,差點糊塗地忘了正事。其實啊,我帶了見麵禮來給你喲。菊野,拿過去。」

真赭薄裝模作樣地一說,剛才被濱木綿稱為下人的侍女走了過來,手上捧著和真赭薄穿的衣裳一樣的赭紅色綢緞。

「這是我們藩國頂尖的師傅精心製作的赭紅絹。蘇芳色在西國,是隻允許采用千年古樁(山茶花)之精所染製的貴重顏色。這次還特別用絡新婦(譯注:絡新婦為日本傳說中的妖怪,原意為女郎蜘蛛)之絲縫製的。你看看,這個櫻花圖案多美啊!」

確實是用銀線刺繡,美到無可挑剔的藝術品。

「一點小東西不成敬意,還請你笑納。」

「這……這要送給我們?」

聽到真赭薄這番話,頓時尖聲反問的不是阿榭碧,而是卯古歧。

「不然要送給誰?」真赭薄笑說。

卯古歧雖然驚愕地代替主子收了下來,卻維持捧著禮物的姿勢愣在那裏。

阿榭碧不知此物的價值,看到卯古歧錯愕的表情,心想一定是相當珍貴的東西。阿榭碧想要道謝,但真赭薄卻興衝衝、開心地搶著說:

「白珠的禮物,我剛才也送給她了喲。你的頭發也很漂亮,雖然沒有我的來得漂亮,不過這件衣裳穿在你身上,一定相得益彰,顯得格外美麗。」

阿榭碧想開口說些什麼,可是突然覺得好累。

「啊,你不用在意,真的沒關係。這種東西我多得是,多到有剩呢。因為要準備登殿,父親大人硬是塞了好多給我。雖然他平常也是這樣啦。」

真赭薄眉頭輕蹙,仿佛在說「長得太美也是一種困擾」。確實也是,真赭薄真的很美。

「公主,到了該換衣服的時間了。」

「哎呀,真的耶。那麼各位,我先失陪了。」

真赭薄最後留下矯揉造作的高昂笑聲,以不同於濱木綿的另一種暴風雨之勢走了。孤單被留下的阿榭碧和白珠,好一會兒的時間,隻是默默目送一行閃耀的人離去。

「確實是絕色美人,不過……」

該怎麼說呢?太強勢了。

白珠雖然後半句沒說出口,但阿榭碧也了然於心。從扇子後麵突然出現的黑色大眼眸,顯得些許茫然。

「倒是你這樣悠哉,不要緊嗎?」

白珠突然蹦出這句話,阿榭碧冷不防地回看她,正好撞上她略帶慍色的目光。

「你是認為,我們不可能成為皇太子殿下的正室,所以不把其他人當作競爭對手吧?」

經白珠這麼一說,阿榭碧宛如受到衝擊般驚醒過來。說的也是,自己和其他三人是以互相角力為前提來到這裏。

「我忘記了。」

「你忘記了?」

白珠稱稍提高了嗓門,阿榭碧心頭一驚:糟糕。

「那個……我是個鄉下人,哪能跟白珠公主比?更何況說什麼競爭對手,根本談不上啊。」

即使阿榭碧心驚膽跳地連忙回答,但白珠的眼光隻是愈來愈冷。

「再怎麼說,你也是代表東國登殿,稍微有點誌氣比較好吧?」

白珠丟下這句話,便返回自己的房間。跟著她的隨從老侍女,帶著責難之色瞪了過來。這時阿榭碧才驚覺,自己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公主。」

聽到低調內斂的喚聲,阿榭碧沮喪得垂下雙肩。

「卯古歧……怎麼淨是些令人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的事啊?」

看到公主沮喪的表情,卯古歧咬住嘴唇,一臉懊惱。

「是我太天真了,我應該早點把宮廷之事告訴公主才是。」

接著,卯古歧請公主回殿換衣服再說,於是兩人經過渡殿回到了春殿。因為已經正式收到鑰匙了,這次可以大大方方進去。

內部裝潢比想像中來得整齊俐落,意外地很像東家別邸的氛圍。擺設得自然不做作的日用品也都是高級品,但都令人有懷念之感。隻是原本應該是牆壁的地方,不知為何整麵做成了樞門(譯注:有門軸、一側連著牆的門,非紙拉門),一打開就能看到外麵,景致也相當不錯。若是天氣暖了以後一直開著,想必會很愜意吧?卯古歧一邊打量寬敞的殿內,一邊幫公主換好了衣服。這是阿榭碧來到這裏以後,第一次能好好喘口氣。卯古歧拿了坐墊在阿榭碧麵前坐下,對一派輕鬆的主子說:

「阿榭碧公主,首先恭喜您順利登殿,卯古歧衷心為您感到高興。」

「謝謝—我可以這麼輕鬆地說謝謝嗎?其實很難稱得上順利吧?」

卯古歧深深地點頭。

「別家的公主,個個都來勢洶洶吧?因為她們都認為,自己才是會雀屏中選的人。這種事無論哪個朝代都一樣。老爺要您和她們當朋友,坦白說是不可能的事。」

阿榭碧想起濱木綿跟她說的話,其中有一點她很在意。

「派閥是什麼意思?方才濱木綿公主說,我和她是同一個派閥,所以要好好地相處。你記得這個吧?」

「記得。」卯古歧麵有難色地低喃,向背後的侍女使了個眼色。「關於這件事,看這份資料說明比較容易懂。」

侍女打開了一份卷軸。這是彙整宗家與四家血緣關係的家譜。從上而下看下來,可以看出南家入宮的情況特別多。接下來是西家,而東家和北家則是少得可憐。

「當今金烏陛下的夫人隻有兩位,剛才晉見的大紫禦前是正室,也就是赤烏,她是由南家出身的。」

南家,也就是濱木綿的家。

卯古歧用扇子指著家譜一角,看著阿榭碧說:

「大紫禦前與當今陛下之間,隻生了一位皇子。這位皇子就是前皇太子,也是當今皇太子的皇兄。毫無疑問的,他才是宗家的直係長子。到這裏,您明白嗎?」

阿榭碧在腦中整理人物關係,頻頻點頭。

「嗯,明白了。」

「那麼接下來,我來說明另一位夫人。這位夫人是您也很熟悉的藤波公主的親生母後。她是側室,生下了兩個小孩。」

「就是藤波公主,和當今的皇太子殿下?」

「是的。而皇太子殿下和藤波公主的母親,是西家出身的。」

「西家……」

也就是真赭薄的家。

「大約十年前,推崇兄宮(前皇太子)的南家派,和推崇皇太子殿下的西家派,發生政治鬥爭,使得其餘兩家也非得選邊站不可。」

當時有不少人看不慣南家長年的專橫殘暴,一開始是因為南家利用外戚的立場,獨占了與天狗的交易權,後來更是獨占了許多特權,為所欲為。

「北家選擇站在西家那一邊。結果,西家的皇子從皇兄手上奪取了皇太子寶座。因此眾人認為,東家也一定會靠過去西家那邊……」

聽到這裏,阿榭碧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年代來說,當時東家的當主,極有可能是和自己有淵源的人,而且關係深厚。

「難道是……」

「是的,正是您的父親大人,他沒有靠過去西家。」

父親大人……

阿榭碧霎時渾身癱軟。

「怎麼會這樣呢?」

卯古歧先是回以毫無霸氣的虛弱笑聲,然後一臉倦容地說:

「好像是為了避免爭端,在態度曖昧之際,就被認為是挺南家了。但實際上,老爺的立場是中立的。但不知不覺中,事態卻演變成南家與東家對抗北家與西家的局勢。」

濱木綿說的派閥,指的大概是這個吧?卯古歧一臉不悅繼續說:

「可是,老爺一直強調他沒有這個意思,偏偏南家當主的記憶力好像不太好……」

這時,阿榭碧明白濱木綿所言之意了。

「所以東家就變成心機很重的壞心腸?」

「是啊,結果被說成這樣……」

兩人默默對看了半晌,阿榭碧難過得都快哭了。

「我要回家去。」

「公主,千萬不能軟弱啊!」

無論如何,目前兄宮派和太子派的實力,處於勢均力敵的狀態。兩家審慣思考後,認為打開這個僵局最有力的方法,就是這次的登殿。當上太子妃的公主,將成為下一位赤烏,而公主家就能確實掌握下一代政權。

「兩家都賭上了各自的家族命運,送了公主進來,那就是濱木綿公主和真赭薄公主。」

阿榭碧歎了一口氣。

「難怪她們不把我放在眼裏,這也是理所當然啊。」

聽了卯古歧的說明,阿榭碧也明白了那兩人的態度。看到阿榭碧意誌消沉的模樣,卯古歧氣呼呼地吊起眼角。

「沒有這回事!」

就家世背景而言,四個人是對等的。

「譬如白珠的北家,這次來也是認真想奪取妃位喔。雖然北家過去入宮的人很少,但在山內可是武力最強的家族。要是白珠入宮的話,今後的政治版圖一定會大翻轉!」

卯古歧極力說服阿榭碧,告訴她選上太子妃的意義有多麼重大。阿榭碧一旦入宮,東家一定能擁有絕大的權力。因此阿榭碧完全沒必要小看自己,反而應該好好為東家著想,積極爭取入宮的機會。

「一直以來,南家和西家太過囂張跋扈,東家的公主好幾次差點入宮,都是他們惡毒的手段阻撓……」

卯古歧說得咬牙切齒,幾乎可以聽到磨牙聲。阿榭碧見狀,嚇得臉色有些蒼白。這是自從她小時候獨自出去賞花之後,首次看到卯古歧如此氣憤。

卯古歧氣得鼻孔噴氣,嚇得阿榭碧不由得倒退了幾步。但卯古歧逼近前來,繼續說:

「總之!恕奴婢僭越,我真的對阿榭碧公主抱著很大的期待。在東國裏,一定也有不少人屏氣凝神,期待您能人宮當王妃。」

「哦……」阿榭碧意興闌珊地應了一聲,想要離開這個場麵。卯古歧似乎察覺到她的心思,雙手用力往她肩頭一抓,整張臉跟著湊過去。

「公主您不用擔心!我卯古歧一定赴湯蹈火保護您!您絕對能贏得皇太子的寵愛!」

阿榭碧在心裏嘀咕:「你要保護我是很好,可是在那之前,我可能就先被你殺死了。」

阿榭碧的肩膀被抓得痛死了。

翌晨。

阿榭碧昨晚太累了而提早上床就寢,卻因興奮過度遲遲難以入眠。她揉著惺忪睡眼,懶洋洋地起床,一早就被卯古歧罵個不停。

到川邊淨身完畢,回到春殿後,直接用早膳。

吃完煮豆稀飯配醬瓜的輕淡早餐,接下來要梳妝打扮。梳理頭發、撲白粉、搽胭脂。阿榭碧的膚色不算黑,雖然沒有白珠那麼白,但沐浴過冷水,泛著櫻紅色的肌膚顯得光滑細膩,惹人憐愛。白粉塗得太厚就顯俗氣,因此化妝也隻是淡妝而已。

梳妝打扮完畢時,秋殿的使者來了,說是請阿榭碧公主過去參加一個簡單的茶會,阿榭碧也答應了。

櫻花宮裏,連接各殿的走廊有「門」區隔著。從藤花殿通往春殿、夏殿的門稱為「角徽門」,通往秋殿、冬殿的門稱為「商羽門」。穿過這兩扇門,便聽到前方的秋殿傳來熱鬧的笑聲。卯古歧吩咐侍女先去通報,不久便收到「請直接進入秋殿」的稟報。

秋殿的建築風格和春殿回然不同。春殿處處可以感受到木頭的溫暖,但秋殿的屋簷、圓柱、橫梁等等全都塗上黑漆,而且幔帳和裝飾用擺設的和服,全部以蘇芳色統一,而刺繡的金花與家具上的種種金雕,無不金光閃閃、耀眼奪目。

「……好華麗哦。」

「隻是單純品味很差啦。」

阿榭碧驚歎之餘如此低喃,卯古歧隨即低聲回了一句。

確實,一步之差,天壤之別。但是,以白壁為底映照出黑色、紅色、金色的秋殿風格,確實顯得相當講究。若以品味很差來概括論斷,多少顯得偏頗。阿榭碧在侍女的帶領下進入宮邸後,看到穿著美麗和服的侍女們,隨意坐在格外鮮明的角落。一扇打開的樞門外,有著許多還長著硬芽的楓樹。到了秋天楓葉轉紅時,所有的門都打開的話,想必美不勝收吧。

「歡迎啊,阿榭碧公主。請坐請坐。」

從上座招呼過來的是這間宮邸的主人——真赭薄。她穿著好幾件重疊的蘇芳薄樣,姿態豔麗地倚著憑肘幾。

「感謝您的邀請。」阿榭碧回禮後,環顧四下。白珠已經來了,但不見濱木綿的身影。不知道是沒邀她來?還是被拒絕了?總之這次的聚會,濱木綿是缺席了。

從兩人前麵的火缽,和火缽中飄出來的馥鬱香氣看來,她們剛才可能在焚香。菊野察覺到阿榭碧的視線,笑眯眯地說:

「這還不到混合薰物那麼誇張……隻是真赭薄公主對冬殿公主的薰香有點興趣。」(譯注:薰香在奈良時代主要是宗教儀式上使用的香,到了平安時代,貴族們遵從家傳的秘法製作薰香,變得樂於分享這種「混合薰物」。)

「因為我之前從沒聞過這種香味。」

可能是丁香的味道太強了,真赭薄搖了搖扇子。對此,白珠身邊的老侍女露出表麵恭維、內心輕蔑的笑容。

「這也難怪您不知道,因為這是我們北家代代相傳、以特殊秘法煉製的薰香哩。」

「這樣啊?不過看起來很像黑方,大概猜得出是什麼配方。」(譯注:薰香名,香氣是冬季結冰時的清香。)

真赭薄如此一說,老侍女霎時收起笑容,換成菊野得意洋洋哼笑兩聲,而旁邊的真赭薄則是興致全失般地離開火缽。

「我的薰香可是自己調的。」然後她還笑眯眯地問白珠:「你覺得如何呢?」

白珠被這麼一問,麵無表情地答道:

「我覺得,麝香有點太強……就整體來說,很像茉莉花的香氣,但究竟是什麼呢?」

「你還真懂啊。」真赭薄先是開心地誇獎她,接著說:「這是汀荊和黃雙調製的。一定要用特定的比例調製,不然不會有如此甜鬱的香氣喲。」

聽到這個,菊野炫耀般地補充說:

「這個汀荊啊,是從長在白水蛇背上的茨花采下來的。黃雙則是用打從出生就隻給予清水才能培育的鵺的雙眼製成的。山內的三種珍貴薰香,奢侈地用了兩種呢。」

接著更驕傲地補上一句:

「這些都是在西國采不到的東西。」

卯古歧在阿榭碧的身後,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真赭薄理應聽不到這聲歎氣,卻心情大好地回頭看阿榭碧。

「那麼,阿榭碧公主的薰香是什麼香呢?」

「啊?」

之前隻是心不在焉望著她們談話的阿榭碧,頓時眨了眨雙眼。她心想糟了,想要求助卯古歧,但為時已晚。她知道的薰香,隻有卯古歧平常為她準備的東西。雖然沒問過,但應該也不是什麼東家秘傳的珍貴薰香。

「那個……實在很抱歉,我對這方麵不太懂。」

「『這方麵』指的是?」

「例如丁香、麝香……我沒用過這麼昂貴的東西,也沒做過混合薰物。」

「你是在開玩笑吧?」真赭薄語氣尖銳地說:「東家連買香的錢都沒有啊?」

「恕我冒昧!」卯古歧受不了真赭薄輕蔑的眼光,不禁大聲插嘴。「我家公主用的香,是承襲先代的製法精煉,具有相當曆史淵源的香。因為平常就在使用,所以公主習以為常了。」

「可是,竟然沒有做過混合薰物?」

「這就宮烏而言是異常的。」

秋殿的侍女們在一旁竊竊私語。阿榭碧滿臉通紅地低下頭去,卯古歧的火氣更大了。

「我家公主生來體弱多病,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侍女們麵麵相覷,眼神仿如在說:「就算這樣也……」整個氣氛變得難以言喻地僵,此時機靈地改變話題的是菊野。

「身體不好,一定是體內累積了不好的氣。女兒節快到了,到時候一定會好起來的。」

「對哦,是巳日之祓吧?」

這樣阿榭碧就懂了。

上巳節,又稱女兒節或人偶節,是將身體的災厄汙穢轉移到人偶上,再將人偶放入河川流走的節日。因此,阿榭碧早就親自做好人偶,偷偷放在身上了。

看到阿榭碧的表情開朗起來,菊野也安心多了,於是進一步誇讚起自己的主子。

「真赭薄公主,很會做雛人偶喲!」

「哎呀,討厭啦,菊野也真是的。」

真赭薄笑得一副所言甚是的模樣。阿榭碧則是很高興自己能加入談話,不由得插嘴說:

「我也很會做喲,現在也帶在身上呢。」

現在也帶著?眾人不約而同地露出詫異的表情。但阿榭碧沒注意到,隻是飄飄然地從懷裏取出造型樸素的小人偶。

「因為人偶可以替人消災解厄,所以我經常帶在身上,當作護身符……」

說到這裏,有位侍女實在忍不住掩扇噴笑。猶如獲得解放般,其他人也跟著笑了出來,個個笑到捧腹,無法遏止。

阿榭碧一個人處於爆笑的漩渦中,驚愕地睜大眼睛。卯古歧則臉色蒼白,低下頭去。阿榭碧看她那副模樣,知道被嘲笑的是自己。可是,究竟有什麼好笑的呢?她著實一頭霧水。

「那是山烏辦的『形代流』用的人偶吧?」

半帶訕笑說出此話的是冬殿的老侍女。

所謂「山烏」,相對於象征八咫烏貴族的「宮烏」,指的是穿著粗布衣服的庶民。聽到山烏這個字眼,白珠頓時止住了笑,整個愣住了,轉過臉去。但是,「山烏辦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們宮烏的女兒節,可不是那麼低俗廉價的喲。」

真赭薄笑著說,然後用扇子指向自己的侍女。

「好吧,把我們的東西特別拿出來給她看吧。」

侍女收到指示後,不久便抱著某個東西回到席上。

輕輕放在阿榭碧麵前的,是一尊大到可以用雙手抱住的美麗人偶。

人偶的肌膚不曉得是用什麼做的,非常光滑。身上穿的和服和真赭薄穿的一樣,都是用蘇芳染的赭紅色綢緞做的。即便連指尖的精巧細致,都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手藝高超的職人之手。

「這是三個月以前,我就親手開始做的。」

真赭薄對這尊精致美麗的人偶感到驕傲,口氣也愉快了起來。

「細小的零件則是早在一年前就委托人家做了。」

「和服的顏色,是真赭薄公主決定的喲。」

「真的,真赭薄公主的品味好高雅哦。」

侍女們也不掩驕傲之色,接二連三誇讚主子。白珠的侍女在一旁斜眼看著這一幕,嗤之以鼻地說:

「姑且不論這尊人偶是否精致美麗,但以宮烏來說,這很普通吧?如果各位不知道,我來告訴大家吧。『形代流』這種事,現在根本沒人在做喲。」

對貴族而言,女兒節是祈願家中女兒健康長大的節日。雖然將人偶放水流這個習俗沒變,但現在人偶已經成為美麗的藝術品,美到令人舍不得當作「形代」,也就是代替人偶的主人放水流以消災解厄。

「即使要代替公主,也不能是寒酸難看之物。每一家都是賭上自家威望,準備最好的人偶。」

如此做出來的人偶,讓它坐在也是職人打造的豪華船上,由家臣之手放入河川流走。當然,之後會立刻收回,擺飾在房間裏。但在河裏流動的時候,有些人會專注眺望穿戴美麗的人偶,也就是宮烏的青年們。正值婚嫁年齡的公子們,將深閨的千金小姐姿態和美麗人偶重疊在一起,幻想著將來的伴侶。實際上,上巳節過後,美麗人偶的主人確實會收到不少情書。因此櫻花宮的女兒節,是一年五大節日中(譯注:五大節日為,人日節、女兒節、端午節、七夕、重陽節)唯一沒有規定皇太子來訪的節日。

另一方麵,庶民人家的女兒平常就能和男子見麵,因此不需要做工精致的美麗人偶,而會做阿榭碧拿的那種把臉畫在木片上、用色紙簡單做成和服的紙人偶。因此,宮烏的女兒節稱為人偶節,不叫形代流。

卯古歧聽了冬殿侍女這番說明,才首度明白這件事。

「我的天啊,居然連女兒節都不知道。」

在笑個不停的侍女當中,有人納悶地這麼說。

「她真的是東家的千金小姐嗎?」

「居然沒有做人偶給她。」

「會不會是被她父親大人討厭了?」

此時,真赭薄不曉得是維護阿榭碧還是怎樣,半笑著說:

「不過,這種樸素的感覺,或許反而比較適合阿榭碧。即使對宮烏來說是粗俗之物,但對鄉下來的人而言,或許反而太過高級呢。對吧?」

哈哈哈哈!頓時響起女人們高亢尖銳的笑聲,久久不散。

在穿戴得璀璨奪目的美麗人偶旁,阿榭碧自己做的紙片人偶顯得格外淒涼。

這些無情的冷嘲熱諷,一句句深深刺進阿榭碧的心。當她低下頭泫然欲泣時,突然聽到匡啷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摔破了。

「抱歉,失禮了。」

一臉滿不在乎說這句話的是白珠。仔細一瞧,白珠打翻了手邊的茶器,正好撞上了火缽。

「這是真赭薄公主很喜歡的青鷺印茶器耶!」

「天啊!」

真赭薄責備地瞪了一眼尖叫的菊野,然後露出僵硬的笑容說:

「打破了也沒辦法。請別放在心上。」

「我就知道真赭薄公主寬宏大量,一定會這麼說。」

白珠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

「裏麵空氣有點混濁,我要去外麵透透氣。」

白珠命令自己的侍女收拾容器碎片後,看向阿榭碧。

「阿榭碧公主,陪我出去透氣好嗎?」

「好……」

阿榭碧明白,白珠是在幫她解圍。

不過,她應該不是故意打破茶器吧?但是,她確實化解了剛才的氣氛。阿榭碧等不及把話說完,便追著白珠後麵出去。

到了聽不見真赭薄她們聲音的渡殿上,白珠停下腳步。

「白珠公主,謝謝你叫我一起出來,幫了我一個大忙。感激不盡。」

「你就別謝了。我並沒有想幫你的意思。」

白珠依然背著阿榭碧,若無其事地說道。接下來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後低喃道:

「不過,也是啦。但我不是要跟你討人情才這麼說,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接著她回頭說:「能不能請侍女回避一下?」

站在阿榭碧後麵的卯古歧,明顯地擺出不情願的樣子。

「卯古歧?」

「知道了……那我就回避一下。」

卯古歧粗魯冷淡地行了一禮,走過白珠身邊,離開了這裏。白珠確定自己的侍女也離開後,將臉湊近阿榭碧。

「我希望你能放棄入宮。」

「咦?」

阿榭碧睜大眼睛。

萬萬沒想到,登殿第二天就有別家公主叫她退出。若白珠此話當真,這個請求也太自私了。阿榭碧霎時以為白珠在開玩笑,但白珠的眼神認真到令人畏懼。

「或許你會認為我突然在說什麼瘋話,但我和你的立場本來就不一樣。根據我所聽到的,你的家人對這次登殿似乎不感興趣,這一點你應該最清楚才對。」

白珠很快地繼續說下去:

「沒有任何準備就被丟到這種地方來,最猶豫迷惘的應該是你自己吧?我不認為東家期待你入宮。但我們北家和東家不同,北家將命運全賭在這次的登殿上。為了這件事,從我出生以前的好幾代就開始準備了。所以我和你的心態與立場應該並不相同吧?」

阿榭碧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在東家祝賀她登殿的男仆們,以及昨晚卯古歧的表情。阿榭碧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可是,我也是受到大家期待的。

「我……」

「即使你沒有入宮,東國的人也會原諒你的。但我就不同了。所以拜托你,請你放棄這次的入宮。」

就在阿榭碧不知如何回答、緊張得喘不過氣時,有個人影驀地出現在白珠後麵。

「——竟然說出如此自私的話啊,冬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