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眼中的德國留學生(2006年10月22日 23:41:33)
先講一個非常有趣的場景:
一幫人見麵了。
甲:“你還有幾年?”
乙(愁苦狀):“剛來,三年哪!你呢?”
甲(表情輕鬆):“我已經過了一半了,還有一年多就可以回去了。”
丙:“咳,我都不去想這個問題了!”
好友在給我複述這段見聞時,笑得前仰後合:“這簡直就是監獄的犯人們交流刑期長短的訴苦會嘛!”其實我也和好友一起聽聞了這段對話,這些人並不是什麼監獄服刑人員,而是似乎頭頂光環的中央媒體駐外記者。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自嘲般的揶揄流行在駐外人員之中。而我頭一次感受到這種心態是在我駐德大使館。當時大概是2005年4月,我剛到任不久,不知怎麼就和一名外交官聊到了任期的問題,此公一臉輕鬆:“我還有三個月就刑滿釋放囉。”由於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自嘲,印象十分深刻。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概隻有柏林牆才最有資格做此過江之歎!]
有句話叫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用它來形容一般人對於駐外的心態的變化是再好不過的了,因為僅僅十餘年前,“駐外”還隻是職場驕子的特權。不過我在這裏對於探討其劇烈變化的原因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這種心態背後的所謂“圍城”情節和短期行為。
短期行為是一個經濟學的術語,就是說人們隻顧眼前不管長遠的做事方式。一想到短期行為這個拗口的術語,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一位我非常尊敬的長者的喟歎:“我回去一定要奉勸其他父母,輕易不要把女孩子送到國外讀書。”當時這位長者剛從大西洋彼岸的一個發達國家看望了留學的孩子,路經德國。我也是深有同感,駐外也好、留學也好,其實都別有一番滋味的。
長者在這裏提到的其實是小留學生(高中未畢業或者高中一畢業就直接到海外讀書的孩子)問題,精確地說,是小留學生的短期行為問題。什麼樣的短期行為呢?尖銳一些,對這些小孩子而言,尤其是對於小女生而言,海外的孤寂生活甚至使得男女如夫妻般的同居也成為一種生存的必需。原因很簡單,海外留學,對於大部分小留學生而言,其實是大大的“居不易”的,一切都要靠自己打理,高昂的房租怎麼應對?搬家時誰幫著扛沉重的行李?獨自一人害怕時有誰來安慰?遇到難題時找誰解決?“二妹子要過河,哪個來背我嘛?”這些在平常環境下很難顯出分量的問題,對於初到海外的小留學生而言,每一個問題都可以成為壓垮騾子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一種本能的互助性的關係就在彼此還並不討厭的男女間流行——同居——可以互相分擔高昂的房租,可以彼此照應,男生可以為女生充當壯勞力,女生可以為男生調製熱湯熱飯;當然啦,自然還有種種生理、心理上的方便。這種露水夫妻般的關係,這種認識就是為了將來理性分手的同居,似乎成為一種新的流行(當然了,永遠有令人感動的例外)。
這是一個很多人還不太願意接受的現實,為了解決一些具體的生活困難,一些小留學生們甚至願意用身體來交換。我想稱其為“短期行為”,似乎說得過去(永遠有人以“個性自由”、“自主選擇”等現代的字眼來為這些現實辯護,那也是一種解釋,但是我很難認可)。
孩子們也許真的無所謂,但是千辛萬苦的家長們,省吃儉用攢錢供孩子們海外留學的父母們,能無所謂嗎?我想沒有人敢點頭稱是吧?但是我敢保證的是,就算家長們知道了這個情況,就算他們親眼目睹到了別家孩子的經曆,恐怕有機會,還是想把自家的孩子往海外送的。為什麼?國內的人拚命想出來,出來的人很多想回去,這也是所謂的“圍城”哪。
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家長走進國內某留學中介機構:“嗨,我的孩子想留學!”“打算去哪呢?”“我不知道,隻要是外國就行,我為他準備著錢了!”這個故事是我從駐德使館教育處的外交官那裏聽來的。它反映的現實就是:送孩子海外留學,已經成為一名“稱職的”中國家長無須思考的“信仰”。聽到這個故事,我總有所觸動,以往讀國外評論,稱中國人相當重視孩子的教育,那時沒有切身的觀察,體會不深。在柏林住了快兩年了,目睹土耳其父母領著七八歲頑童滿大街謀生、做活,就是不讓上學;再看看此地的華僑,縱使手中隻有1分錢,也恨不得掰出5毫供孩子念書,這才真正體會到我中國人重視教育真是名副其實呀。家長們為孩子嘔心瀝血,認為哪裏好就拚命往哪裏送,這種舐犢之情,縱使盲目,但是也的確令人感動。家長們思考的是孩子一生發展的長遠規劃,但是遺憾的是,很多孩子到了海外,甚至是立刻就不可避免地陷入短期行為的怪圈之中。
我所說的“短期行為”,還有一個原因是從結果來看過程的。據我觀察,很多小留學生,錢也花了,居也同了,整日在中國人圈子裏打轉,最後往往落了個一事無成的結局:不僅外語沒練好,原有的一點漢語底子也生疏了,最後有血性的情願賴在歐洲當老老學生,也不願意回去;麵子軟的,落得個倉皇東逃的結局。最要命的是不正常的生活導致了不正常的心理態勢,冷漠而軟弱,自負而猥瑣,自大而自卑,這些矛盾的特性往往集中於一個孩子的身上。家長們何苦呢?我就親眼目睹了兩個留學的孩子不堪海外的莫名壓力而中途輟學回國的,其中一個還被一個同胞老學生連偷帶騙地弄走了大約一萬歐元。
其實也許這也是相當留學生的真麵目。原本我以為自己的觀察很片麵,做法製節目出身的,習慣於從灰暗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但是閑來讀書,讀到季羨林的《留德十年》,才大致悟到,其實這也是古已有之的,不值得奇怪。季羨林先生從1935年到1945年在德國留學。現摘錄原文如下:
“在沒有出國以前,我雖然也知道留學生的泄氣,然而終究對他們存著敬畏的觀念,覺得他們終究有神聖的地方,尤其是德國留學生。然而現在自己也成了留學生了。在柏林看到不知道有多少中國留學生,每人手裏提著照相機(那個年代的照相機相當於今天的奔馳跑車級別的奢侈品——筆者注),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談話,不是怎樣去跳舞,就是國內某某人做了科長了,某某做了司長了。不客氣地說,我簡直還沒有看到一個像樣的‘人’。到今天我才真知道了留學生的真麵目!”
當然了,古今的區別還是有的:老留學生官本位意識深重,念念不忘的是升官後發財;新一代留學生直奔主題:發財不必非要當官。然而共同點還是主要的:都是進了“城”的主。想出去嗎?不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個共同的心理基礎就是:留學生涯是暫時的,很多事情也就是權宜之計,所以不必以常理度之,反正如過眼雲煙,有些事情過後大家都會淡忘的。這種心態,不僅留學生有,而且駐外的外交官有,駐外其他機構的人員也有。上麵提到的大家如同在押犯訴苦般的對話,其實就是這種過渡心態的折射。
我有時候感慨於這種漂泊過渡心態的莫名其妙,也曾和同事探討過。終於在有一天得到了一個醍醐灌頂的討論。那是我台駐歐洲其他國家的一名相當有想法的記者,他說,最近接待了中聯部副部長率領的一個團,這位副部長專門請他們吃飯,席間專門講到了駐外短期行為問題:你們不要以為駐外是暫時的,就不好好過日子,這樣不行,要把每一天都當做如同在家鄉一般地認真地過,把每一天都當做正常的日子過!話並不多,但是“城裏人”(留學的、外交官、駐外其他機構等等)當有所感悟吧?那位同事欽佩地說:領導就是領導,水平就是不一般啊。這種表揚有點久違,但是“把每一天都當做正常的日子過”這句話所包含的閱曆和智慧,值得深思。
再舉一個:“過江之歎”的典故。大約1600多年前,西晉敗亡時一大幫權貴南渡長江建立了東晉。有一天,這幫人在江邊飲酒聊天,天氣很好,於是有人睹物思人,想到故國淪喪,就難免愴然淚下(人之常情是:看到美景往往聯想到不如意的往事;這是否也是相輔相承呢?)。這時候丞相王導“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海外生活其實並非總是豔陽天,而是泥沙俱下,挑戰與機遇並存,關鍵是個人的生活態度:不僅要抓住良機,還要善於化不利為有利。
得之漢堡,拾之洛桑(2006年9月12日 22:5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