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咯咯地笑了。從你的眼神語氣,我知道你沒騙我。
“那麼,我是你的初戀囉?”我說。
你揉揉眼睛苦笑,一副怕了我的樣子。
“那個雞和蛋的問題,你是故意答錯的吧?”我問你說。
再一次,你故弄玄虛地笑笑,始終不肯告訴我。
後來,當我們吃著鋪著兩片花瓣的玫瑰花冰淇淋時,我埋怨你說:
“我每次電郵給你,都送你一朵網上玫瑰,但你從來就沒送過給我。”
你竟然說:
“這些隻是形式罷了。”
“你現在不送花給我,等我老了,你更不會送。”我咬著冰凍的小匙羹說。
“放心吧!將來你又老又醜,我也不會嫌棄你。”你眯起眼睛對我微笑。
“誰要你嫌棄!我才不會變得又老又醜!我會永遠比你年輕!”我拈起盤子裏的玫瑰花瓣,放到鼻子上嗅聞著。
大熊,我是不是又說了不吉利的話?逝去的人不長年歲,從此以後,我永遠比你年輕。南方傍晚的玫瑰花香,飄送著離別的氣息。直到如今,每個黃昏,我仿佛又嗅到了玫瑰花的香味,那片花瓣宛如小陀螺,在往事的記憶中流轉。
第二天,那個將我們永遠隔別的星期天早上,我穿上遊泳衣,把還沒睡醒的你拉到海灘上去。我們挨在遮陽傘下的白色躺椅上,你帽子蓋著臉,還想繼續睡。我起來,一邊往身上抹防曬膏一邊對你說:
“快點下水吧!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你打了個嗬欠,懶懶地說:
“你先去吧!”
“你不怕我給鯊魚吃掉嗎?”
“馬爾代夫的鯊魚是不吃人的。”你說。
“你快點來啊!”我催促你說。
然後,我把塑料拖鞋留在岸上,獨個兒跑到海裏,那兒有許多人正在遊泳和浮潛。我閉上眼睛,仰躺在水麵上,享受著清晨的微風,由得自己隨水漂流。
不知道漂了多久,我張開眼睛站起來,你還半躺在岸上,悠閑地望著我。我朝你大大地揮手,要你快點下水。你也朝我大大地揮手,卻不肯來。我心裏想著,等我上岸,我要好好對付你。
而今想起來,那一刻,我們竟好像是道別。
我緩緩遊往深水處。遊了一陣,我腳劃著水,揉揉眼睛,突然發現一陣遍布水麵的顫抖哆嗦,頃刻之間,海水如崩裂般急湧上來,把我整個人衝了出去。畏怖恐懼過頭了,我想呼救卻叫不出一個聲音。當其他人紛紛慌亂地往岸上跑,你卻奔向我,走到水裏,拚命遊向我,想要把我拉上岸。我掙紮著呼吸,想向你伸出手,我幾乎碰到你的手了。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一個三十尺的滔天巨浪把我們衝散了。它把你卷到岸上去。
我在恐怖的漩渦中掙紮著呼吸,精疲力竭,閉上眼睛,然後再次掙紮呼吸,直到我再無氣息。然後,我再次張開眼睛,看到自己漂向了死亡的彼岸。
那場海嘯把一切都搗毀了。
浩劫之後,那個島國成了一片廢墟,空氣中飄著腐土、腐葉和屍骨的氣味。星一、小畢、阿瑛、芝儀,每個人都來了,不知道怎樣安慰你。他們幫忙著尋找我,希望我還活著。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希望也愈來愈渺茫。
五個星期過去了,其他人都不得不陸續回家,你還是執拗地留下來。
直到搜索隊放棄搜索的那天,你從一個找不到我的停屍的帳篷回來,路上給一塊尖銳的木板割傷了腳。你沒理會那個淌著血的傷口,帶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旅館,把門關上。明白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已經熄滅,你額頭貼在門板上痛哭,以拳頭猛捶磚泥牆,大聲喊:
“鄭維妮!你回來!”
對不起,大熊,我回不來了。
你相信命運嗎?我隻好宿命地相信。
我們第一次看的電影,是《鐵達尼號》。船沉沒了,男女主角在茫茫大海裏生死永隔。雖然那天是我明知你跟蹤我,把你誘騙進戲院去的,但我們畢竟是一起看過。後來,我們還一起嘲笑那些老套的情節。
我第一次問你的數學題,是那個飛機師在北極飛行的問題。當時,你淘氣地在地球下麵畫上了枝和葉,像一朵花。怪錯你了,原來,你送過花給我。那時候,我們又怎會想到,而今的你,將會因為我而當上飛機師?
大學畢業那天,你在航空學校認真地上課,連畢業禮都沒參加。
我從來不知道你愛我如此之深,放棄了做樹懶的夢想,用你的雙腳,替我走完人生餘下的旅程。
當飛機師真的很辛苦。自律、整潔、守時、勤力、負責任,這些對你來說多麼困難?你卻做到了,理論課還拿了滿分。
這一天,我看到你第一次試飛。你在雲端緊緊地握著飛機的方向盤。你旁邊的導師笑著說:
“不用這麼緊張,方向盤也給你扼死了!”
坐在你背後的同學笑了起來,你也笑了,那個微笑卻帶著幾許苦澀。
也許你會奇怪,我為什麼能夠看到你。原來,人死了之後,這個世界會償還它欠我們的時間。每個人得到的時間都不一樣,那要看他們在媽媽肚子裏住了多久。我們出生以後,是從零歲開始計算;然而,當精子與卵子結合,生命已經形成,我們也開始長年歲。有些人隻住了二十幾個星期便出生,我很幸運,在媽媽肚子裏撐了三十九個星期零四個小時才出來,所以,我也有三十九個星期零四個小時的過渡期。這段時間,我可以在天堂回溯塵世的記憶。我變成了觀眾,目睹自己從出生的一瞬間,直到死亡的一刻,這一切就像錄像帶回放那樣。我還可以在雲上看到我死後的你、看到媽媽、看到芝儀和星一、小畢和阿瑛。時間到了,我就會遺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