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車禍少年從草甸子回來後的第二天,師父說:“你可以做點簡單的木活了。”他給我一把鋸子,讓我練著鋸木頭。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我忍著毒辣的烈日,把一塊碎木板鋸成無數封口錠。所謂封口錠,就是給棺材封口時用的木楔,這種木楔兩頭大,中間小,是一個細腰的木片。我做好第一個封口錠,交給師父讓他過目,我師父的眼睛裏閃出一道興奮的亮光,說:“該你吃這碗飯,是塊料兒。”
做木活實際上無聊透頂,到處都是劈裏啪啦的敲打聲,刨木聲,拉鋸聲。隻有師父家裏來了主顧時,才可以搭上嘴說幾句話,其他時候,整個院子裏都是悄無聲息的。師父家有兩進院子,前院是師父師娘的住處,後院是個空蕩蕩的大院,也是我們幹活的地方。前院和後院之間,夾著一道幽深的小巷,小巷盡頭是豬圈和廁所——這個我前麵提到過。挨著走廊,是兩間寬大的屋子,屋子裏整整齊齊碼著數十口做好的棺材。這兩間屋子似乎從建好就沒人住過,窗戶上的木格子上沒有糊過紙的痕跡,也沒有裝玻璃,倒是結滿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網。起初我看到屋裏那些棺材時,想到它們不久以後就會睡進去一個死人,心裏還有些疙疙瘩瘩的,等後來見的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
到了下午,我已經做好了十多個封口錠,並且一個比一個規整。這時候,聽到前院師娘在喊師父,說是有人找,我也就停下手裏的活兒,跟著師父一起去看個究竟。來的卻不是什麼客人,而是一個電話。師父接了電話,在這頭恩恩啊啊地答了半天,等掛了電話,就讓我去收拾東西,說是有生意來了。這是我自從拜師以來的第一單生意,說實話,有點興奮,有點期待,也有點緊張。我不知道我麵對的將會是什麼。
坐在師父的電動車後座上,我問:“師父,這是單啥生意呀?”
師父說:“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年輕,說是出車禍死了。”
一聽到這個,我的心就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我不敢再問,師父卻自顧自地開始說了:“咱是去簡單地處理一下屍身,然後替他守靈——這種事一般主家是不會親自做的,隻有請我們去……你怎麼不說話?害怕了?”
我故作輕鬆地說:“這有什麼好怕的?”
我師父笑了笑,說:“不怕就好,咱們就是吃這碗飯的;做這行,關鍵是膽大,再說,萬一有什麼事,這不還有師父呢嗎,你說對吧?”
“對對對,有師父在,我就有了主心骨,您是我的方向標,指南針,燈塔……”
“你小子耍起貧嘴來,還真有兩下子。”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就問師父:“您剛才說,萬一真有什麼事……師父,會有什麼事啊?”
師父突然臉色陰沉了下來,一路上沉默著,不再說一句話。
師父在西山腳下的一塊平地上停下了他的電動車。我下了車,老遠看到靠山的那邊坡下坐著幾個人,都在悶頭吸煙,誰也不說話。人群旁邊綁著一隻大白公雞,公雞血紅的冠子,警覺地四下裏張望。大公雞身後蹲著一個人,在不停地燒紙,紙灰幽幽地飄起來,帶著微弱的火星子,像無數黑色的蝴蝶,飄散得到處都是。
太陽已經落山,暮色漸漸攀上來。那些坐著的人看到我和師父來了,匆匆打了個招呼,借口要去吃飯,就離開了。主家陪著我們進了那間破落的小屋子。這裏原本是一個麥場,因為小縣城這些年退耕還林,耕地大都荒蕪了。耕地一荒蕪,沒了麥子可碾,這麥場也就廢棄了。廢棄的麥場現在已經坑坑窪窪,到處都是還亂石,荒草和垃圾。而眼前這所破落的屋子,就是場房。以往割罷麥子,夏天,這裏是住人的,看守麥場。現在,這屋子多年沒人再去住了,偶爾有橫死的人,就停在裏麵。因為本地風俗,死在外麵的人,是不能進家門的。場房再往遠處幾步,就可以看到幾片墳地,大大小小圍著舊麥場。
我和師父進了場房,一個二十多歲的戴眼鏡的胖子迎上來。師父說:“人呢,給我先看看。”眼鏡就把地上蓋在死人臉上的布掀開一角。我偷偷掃了一眼,就看到半個血肉模糊的頭顱,破爛的皮肉像抹布一樣堆在臉上,五官已經嚴重錯位了。師父麵無表情地看著,又把布往起來掀了一下。死人渾身沾滿泥土,包括傷口上,還有很多砂石,這些砂石有的被血染成了沙泥,有的還白森森地嵌在死者的皮肉裏。
眼鏡歎了口氣,說:“古師傅,先給您弄飯吃吧,吃完再收拾?”
我師父點點頭,說:“也好。”
不一會兒,眼鏡就帶來一個籃子,籃子裏放著四個涼菜,兩碗燴菜。這燴菜是我們本地過白事的專門吃食,有丸子,紅燒肉,蘿卜,十多樣東西繪成一鍋。師父看了看,皺了下眉毛,說:“怎麼沒有酒?”
眼鏡“哦”了一聲,搓搓手,說:“唔……馬上就叫人去買,不一會就送來。”
師父說:“好,也不急用的。”
我們坐在場房的門檻上,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師父狼吞虎咽,吃得很香,而我,因為背後躺著一個麵目全非的死人,心裏不免疙疙瘩瘩,吃得也很不是滋味。師父夾起一疙瘩涼菜喂進嘴裏,菜裏的油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師父把涼菜嚼得哢嚓哢嚓響,邊嚼邊用筷子頭指著籃子裏的菜,說:“金明,你多吃點,這味道不錯,是海師傅的手藝吧?”
眼鏡說:“古師傅神了,這當真是海師傅的手藝。”
師父說:“你和事主家是親戚?”
眼鏡麵露悲戚之色,說:“他是我堂弟,我姑父早年出車禍死了,我姑家裏就這一根獨苗,不想,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
師父安慰他說:“世事無常,該何時走,都是各人的天命。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呀。”
這時候,四周已經剩下我們三個人,哦不,四個,還有一個在場房裏躺著。師父擦了擦手,眼鏡已經買來酒。師父從兜裏摸出一個布包,打開來,裏麵是一疙瘩棉花。師父撕下四疙瘩棉花,蘸上酒,讓我塞進鼻子和耳朵眼裏。“七竅相通,”師父說,“都塞好了,不然一會讓屍氣把你衝了。”
我按照師父說的,又把鼻子和耳洞裏的棉花往踏實了塞一下。師父又拿出兩隻醫用口罩,依舊蘸上酒。“酒可以驅穢氣,”師父把其中一隻口罩遞給我,說,“戴好它,咱就開始做事兒了。”
我把口罩戴上,一股酒氣熏得我有點頭暈。我們進了屋子,天氣已經黑下來。這場房裏沒有電,停屍的時候,主家已經點上了長明燈。我們借著長明燈微弱的光,輕輕揭開蓋在死人臉上的布簾子,開始了我們的工作。動手之前,師父雙手作揖,神神叨叨地念:“多多打擾,莫要見怪……淨了身,你就走吧,清清白白地來,幹幹淨淨地去,莫把這世間的汙穢之氣,也帶了回去。”師父話剛說完,就去定定地瞅著長明燈。少頃,長明燈突然呼哧呼哧地跳躍了幾下,從明黃變成幽藍,好像要熄滅似的,又漸漸變回明黃色。我不禁渾身一縮,一股涼意傳遍全身。這屋子裏沒有風,火光為什麼會跳躍呢?難不成這死去的少年,真的有魂魄,就在我們的周圍,而且還聽懂了師父的話?如果他的魂魄真在這間小屋裏,那麼他此時很有可能就在我身後……
我不敢回頭,怕真的看到什麼詭異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身後某個角落裏,似乎蹲著一個黑影兒。這麼一想,就覺得身後有一股陰冷的氣息,冷冰冰地貼在我的後背上。師父和我各自用清水洗了手,又對著死去的少年那張麵目全非的臉,說:“要是弄疼了你,你忍耐一下,莫要隨意亂動,嚇唬我們爺倆才好。”師父說著,從桌上取過三張白紙燒了。
紙灰在小屋裏飄起來。眼鏡在一旁聽得毛骨悚然,說:“古師傅,我……”
師父揮揮手,說:“你去外麵候著,把門關好了,千萬不要往裏看。”
眼鏡迫不及待地點點頭,答應一聲,一溜煙出了屋外,帶上門,消失在黑暗中。黑黢黢的屋裏隻剩下我和師父兩個人。師父麵無表情地看我一眼,就把死去的少年扶起來。師父一隻手托著死去少年的腦袋,一隻手開始解開他的衣扣。我愣在一邊不知所措,這時師父突然喝一聲:“愣著幹啥,金明,過來搭把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