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拜師學藝
我十七歲的時候,在學校經常給我爸闖禍。有一次,我和胡胖子把頭發染成綠色,脖子上拴著狗鏈子,牛哄哄地在學校院子裏招搖。教導主任遠遠走來,肥胖的身體扭動著,屁股就讓兩邊各奔東西,模樣看起來很是滑稽。教導主任笑眯眯地站在我們麵前,伸出食指和中指揮揮,對胡胖子說:“胡古月,把你的煙借我一盒,我的沒了。”胡胖子大方地從懷裏摸出一包軟中華遞給他,笑笑:“你就會詐我。”教導主任毫不客氣地接過煙裝進兜裏,臨走時回過頭,說:“這頭發什麼色兒的呀,趕緊剪了去剪了去。”胡胖子看著教導主任遠去的身影,用手理理頭發,說:“你懂什麼,這叫酷。”
胡胖子這麼說完,有人在背後竊笑了一聲。我們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高個子的男生站在背後不遠處,手裏拍著個籃球。我開口罵道:“你笑球哩你!”那男生也不是善茬兒,立即回:“我就笑球哩。”我一時噎住沒了話。這時候,胡古月已經罵句粗話衝了上去。
這家夥看著人高馬大,實則是個繡花枕頭。我和胡胖子剛揍了幾下,這小子就嘴裏吐出一口帶血的口水,口水裏還帶著兩顆門牙。這一次運氣不好,揍的恰好是校長的侄子。老師說什麼也不讓我繼續在學校禍害人了,教導主任對此也束手無策。於是,我爸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揪回家,二話不說,找來一條擀麵杖,一根麻繩。我爸讓我挨著房簷下的柱子站好,然後就用繩子把我綁了起來。接著抄出擀麵杖,對我一頓好打。打完之後,我爸氣喘籲籲地說,“好了,從明天起,你不用去念書了。”
不念書做什麼呢?我想象著各種好事,從此我可以終日混在遊戲廳裏,像所有社會小青年那樣,把皮鞋擦的鋥亮,嘴上叼著好煙,見了漂亮姑娘就吹口哨,沒事時蹲在學校門口,找看上去好欺負的孩子弄點零花錢什麼的。
“明天帶你去拜師。”我爸撂出這句話。
拜師學什麼呢?學習做棺材,還有收屍——替人收屍。說得洋氣一點,就是全職入殮師。專門給死人收屍,化妝,穿衣打扮,沐浴淨身,然後打好棺材,把屍骨抬進去,上了棺蓋,咣當一聲,螞蝗釘死,收工走人。在我爸看來,這是一門穩當的生意,也是一個鐵飯碗。無論怎麼說,這世上誰也不能不死。隻要死人,做這行的就有飯吃。
“你,你叫我去伺候死人?!”
“除了這個,你還能幹什麼?”我爸冷冷地說。
“我不去。”
“不去你就等著活活餓死。”
“活活餓死我也不去。”
“你再說一句不去!”我爸這麼說著,就從腰裏去解皮帶,我知道他又要揍我了。
“不去!”我咬著牙,說。
“啪!”我爸的皮帶就朝著我的臉上掄過來。我當時年輕氣盛,哪裏肯服這個軟?
我叫道:“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
我爸的皮帶像雨點一樣掄下來,打在我的頭上,臉上,脖子上,身上。我一時沒壓住火,暴跳起來,就跟我爸扭打在了一塊兒。我爸用他鐵鉗一樣的大手,拎小雞似的把他提起,一把就扔到了地上,摔了個悶響。我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再一次撲上去。我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看到我和我爸扭打,就像個瘋子一樣去撕扯我爸。我爸一個反掌把我媽扇出去老遠,又一把抓起我就打。我媽瘋子一樣哭嚎著,又去撕扯我爸的臉。我爸一腳踹在我媽的肚子上,我媽再一次死屍一樣趴在了地上。與此同時,我爸另一隻手也沒閑著,瓷實的拳頭在我頭上一個勁兒地砸,我隻聽到腦袋砰砰地響……
“與其將來餓死,不如我今天把你活活打死。”這是我聽到我爸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我感到天旋地轉,漸漸的就沒有了知覺。
我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我是躺在床上的,頭疼的厲害,而我媽也坐在床邊抹眼淚。我沒有說話,起身去了趟廁所,看到我爸正在屋子裏的破沙發上悶頭吸煙。我在廁所裏蹲了大概半個小時,回去的時候,我媽已經把剪刀架在了脖子上。
我媽坐在地上,舉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嘴裏含含糊糊地說:“你要打死我娃,你先把我弄死……”
我爸要上去奪剪刀,我媽立刻喝止,並且把刀刃往肉裏刺了一下,道:“你敢往前一步你試試!”
我爸呆呆地站在原地。過了幾秒,我爸突然毫無預兆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你這是幹什麼呀……生了這麼一個不爭氣的東西,你知道不知道,今天老師把我叫去學校,人家非要打電話報警,打的那人咱惹不起呀……”我爸接著悲嚎:“報了警,那班房子誰去坐?我給你們跪了,外麵給那家人跪下磕頭,回來給你們跪下磕頭,你們都是我爺呀,我爺,你們讓我活不活……”我爸鼻涕連著口水,聲音斷斷續續,卻讓人聽著肝腸寸斷。我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並且約略猜到,今天他準是給人跪著下話了。我爸一向愛麵子,你紮他一刀子他能挨,但你要傷他的臉,那比殺了他更殘忍。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爸,媽,你們都別再這樣了,我知道錯了,我錯了,我明天就去,就去做棺材裝死人,你們別這樣了。”不知道怎麼的,我的手就在自己的臉上輪番著扇起了嘴巴,我打得異常堅決,好像那不是我的臉,而是仇人的臉。
我爸和我媽拉住了我。那個夜晚,我們一家三口抱成一團,哭得一塌糊塗。
第二天,我爸帶我去村裏拜師。師父是小城裏有名的木匠把式,小城裏百分之九十的人家有成殮的白事,都是由他一手*辦。我去的第一天,在師父家的上房中堂前跪下,焚香叩首,就算了拜師了。我的師父——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麵容和藹的半老頭,慈祥地衝我笑笑,說,“頭一天來,正好這幾天也沒啥活計,你就先悟‘本’吧。”
我問:“本是啥?”
“本就是資本,就是本事。”師父說。
“那怎麼練呢?”
師父強調:“是悟,不是練。”
我說:“那怎麼悟呢?”
師父笑而不語,隻是找來一隻大土瓷碗,又拿出兩個小包,幾個雞蛋。第一個紙包裏是大白粉,第二個紙包裏是紅色素。師父把兩個紙包裏的粉末倒進碗裏,又打了三個雞蛋在碗裏,說:“這是你的第一課,把他們和勻,用手慢慢攪拌,像和麵那樣,要揉得勁道。”
我心想 afe0 這有何難,二話不說,挽起袖子,雙手插進碗裏就搓揉起來。雞蛋又滑又膩,散發著腥氣,和大白粉色素一拌,就白的紅的黃的,顏色多樣,別的不說,單看上一眼,就讓人胃液直往外翻。可是,我前麵已經說過,隻要不念書,挑大糞都是香的,這是真心話。所以,你大可以想象,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興致勃勃地用手攪拌一碗生雞蛋,大白粉,紅色素混雜起來的東西,他沒有覺得這很惡心,相反,他覺得很好玩——這是學校裏玩不到的東西。
我像一根攪屎棍一樣,就這麼攪合了一下午,到了吃飯的鍾點,師父看了看我手裏的活,大白粉色素和雞蛋已經被我攪合勻稱,像一堆血紅色的橡皮泥一樣團在碗裏。師父伸出食指戳戳,試了試軟硬,然後滿意地點點頭,說:“好,你可以歇了。”臨走時,師父讓我在那隻碗上套一個塑料袋,別讓麵團凝固了。
那時候,我和師父家相距十分鍾的路程。拜師時,我爸和他口頭約定,不交學費,原則上不發工錢,中午管一頓飯。天黑時我回家,而師父還在給一幅柏木的棺材做棺蓋。那是一件笨重的家夥,光一個棺蓋就有兩百斤。師父在挪騰棺材時,偶爾叫我過去搭把手。
第二天,師父還是讓我去和麵。因為是夏天,溫度高,又在塑料袋裏捂了一夜,那麵團臭了。我一揭開塑料袋,一股惡臭迎麵撲過來。我喉頭一哽就要吐出來,連忙跑進廁所裏。師父家的廁所是那種小黑屋,裏麵一個四方的大坑,旁邊還喂著頭肥豬。我在茅廁裏吐了一陣子,感覺腸胃都被掏空了,用手背擦擦眼淚,往院子裏走。茅廁和院子連著一條十幾米深的巷子,巷子中間有扇小門,小門上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巷子裏到處都結滿了蛛網,一隻肥碩的蜘蛛從空中掉下來,攀在鐵鎖上,倏忽鑽進了門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