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被他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可想著大事在前,不宜為細枝末節所擾,未理會陳泰的不滿,而是扶著他的手臂相問:“玄伯,今日之事,我何以處之?”
“獨殺賈充,以謝天下。”他的回答沒有留下絲毫商量的餘地。
司馬昭默然,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他要的是世代公卿的陳氏家族對此事的態度,要的是陳泰作為陳氏宗主,為他籌謀如何平息眾怒,如何消除輿論汙點,如何淡化此事對司馬氏嬗代的影響,要的是所有人一起配合參與到他這場大戲當中,而不是詢問他應該處罰誰——司馬昭知道陳泰是明白他心思的,可他竟故意叫自己難堪!故意提及此事,逼他不得不表態是否要誅殺賈充。
賈充是其左膀右臂,怎可犧牲!
“請為我思其次!”司馬昭強壓恚恨,臉上謙和之態猶在,依舊是一副哀傷的模樣,甚至淚痕都還掛在眼下。
陳泰清楚,成濟弑君,其背後主使唯司馬昭一人而已,因顧及兩個家族,也為保護夏侯粼,他無法將矛頭直指向司馬昭。
堅持誅殺賈充,是他最後的底線。
“但見其上,未見其下,你還要我說得更直白嗎?國亂不能匡,君危不能濟,朝中遍地蜂蠆虺蛇之人,我卻絕不願遜遁以求免。惟有進於此,不知其次。你想聽的話,一個字也沒有,一句也說不出。”陳泰當然知道司馬昭想要什麼樣的答案,隻是弑君一事,人神共憤,天地不容,他不願再緘默下去了。
司馬昭有些無所適從,曾經一起長大的知己好友,竟不知不覺走到這絕路之上……
突然有一瞬間,司馬昭眼前晃過兒時與摯友們的種種過往。
曾經有次,對了,是那一年春,自己與陳泰、陳騫相約,一同乘車外出踏青,到了鍾府門前,招呼鍾會一同出遊,喊過他之後,幾人笑著鬧著催促仆夫趕緊駕車離開,鍾會出來後哪裏還見人影,害得他隻得自行騎馬前往。見到好不容易追趕上他們、滿臉是汗的鍾會,司馬昭想借鍾會父親鍾繇的名諱再作弄他一番,狡黠地說著“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沒想到最後反被鍾會調侃了自己父親的名諱,還不依不饒地連帶上了陳泰與陳騫父親的名諱——矯然懿實,何必同群。
啊!還有那一年,他約了鍾毓、陳泰及武陔,一起到府中與兄長司馬師宴飲。幾個人借著醉意,頑皮地拿鍾毓父親的名諱開起玩笑,鍾毓哪肯認輸,用“懿德之士……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來回擊這幾人。
他們這群好友聚在一起開懷大笑的聲音,仿佛還清晰縈繞在耳側,竟是那樣真實!
這一錯覺在恍惚間稍縱即逝,他啞然失笑,司馬氏走到今天,一路踩著屍骨,踏著鮮血,無論自己的心如何,都絕不可以再回頭了,後麵的路已成望不見底的深淵,盡是血流漂杵,若遲疑一步,將萬劫不複。已犧牲太多,有他人,也有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不能舍棄的了!
司馬昭閉上雙眼,不想再憶起擾他心思的任何人、任何事,拚命忘記一刹那的柔軟與溫度,此刻他已別無選擇。眼中的最後一抹濕潤,已經被權力的火焰炙烤得一幹二淨,在一片冽風中遠逝。
此刻,他的眼底隻剩下猩紅色。
司馬昭冷下眼神,凝視陳泰,殺機暗起。在此關鍵時刻,不允許存在任何一個中立之人,更何況是與他敵對之人。
無論他是誰!
司馬昭按下情緒,與陳泰同出,繼續去主持曹髦的喪儀了。
此法不行另尋他招。
司馬昭想到了郭太後,逼她下旨:東海王之子曹髦性情暴戾,日月滋甚,我數次嗬責,他反而更忿恚,造醜逆不道之言誹謗於我。我曾密告於大將軍,說其不可奉宗廟,恐顛覆社稷,而大將軍以其尚幼,還可改心為善,為其說情,勸我再觀後效。可未曾想此兒所行益甚,竟持弓箭闖進我宮中,我再勸大將軍不可不將其廢之。此兒具聞,自知罪重,竟使我身邊之人密行鴆毒,後見事情敗露,企圖舉兵入西宮殺我,再出取大將軍。王沈、王業即馳語大將軍,得先嚴警,後才為前鋒所害。此小兒悖逆不道,自陷大禍,應罪廢為庶人,以民禮葬之,當令城內外鹹知此兒所行。另尚書王經,凶逆無狀,應收經及家屬皆詣廷尉。
這份旨意,不知天下有一人信否?
司馬昭看後,涕淚四流,上疏請求,希望“加恩以王禮葬之”。
幾日後,曹髦被葬於洛陽西北方三十裏的瀍澗之濱,下車數乘,不置旌旐,喪儀規格甚至還不如一般富戶人家——司馬昭門下之人深諳其心思,已立時能分清他的命令是正還是反了。
運送棺槨的這一路上,時有百姓聚而觀之。見之者垂泣,聞之者歎息。
草草下葬了曹髦,司馬昭轉而去處理另一件更為棘手的事,那就是再找替罪羔羊!
因成濟當街弑殺天子,惹得群情激奮,他便下了一道詔令:成濟凶戾悖逆,幹國亂紀,罪不容誅。輒敕侍禦史收成濟及家屬,再付廷尉。
成濟原本洋洋自得,幻想能借此事升官累遷,卻未想到等來的是誅斃之旨。
成氏兄弟眼見司馬昭行丟卒保車之事,不留後路,企圖趕盡殺絕,哪裏肯認罪伏誅,幹脆豁出性命,來個破罐破摔!他二人脫光衣服後爬到自家屋頂之上,對司馬昭肆言極罵,將當日之事曝露於眾。
成氏兄弟嗓音頓挫嘹亮,登時引來圍觀眾人,大家奔走相告,人越聚越多,裏三層外三層,在成氏屋外圍了個半場——這次大家倒不用爬房頂了,因為主角就在屋頂之上,觀戲視野可謂極佳!
這一連串的事令司馬昭焦頭爛額。他氣急敗壞,急令兵士放箭,將成濟、成倅二人射死,並夷三族。又將拒絕告密的王經及其母處死,行刑現場人人扼腕歎息。
處理完這些事,司馬昭不忘質問司馬榦與王羨,為何沒能及時進到宮中攔住曹髦,以致此大禍。他二人皆說是被滿長武阻於南門外,耽誤了時機。司馬昭大怒,命夏侯翮即刻抓捕滿長武,要他問出為何違命阻攔二人。
夏侯翮深知司馬昭心中已有定奪,要的不是滿長武的答案,要的是借機除掉在這件事中,所有未從其意之人。
這位魏國重臣滿寵之孫滿長武,在夏侯翮授意下,最終被考訊杖死於獄中,其父滿偉也受其牽連,被免為庶人。
五月的洛陽城當真熱鬧!連街邊販賣餐食的估客的生意都比往常翻了倍。聽說哪裏有動靜,立時便將攤子移去哪裏。
大戲一場接一場,令人目不暇接,同時也臭不可當!上演的盡是以司馬昭為主角的戲碼,隻是這劇本,與他當初費盡心思想要營造的效果南轅北轍。
公然弑君的行為已觸及士人底線,激起多方非議之聲,可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滿朝中真正將不與司馬昭妥協合作付與行動中的,也隻有陳泰一人而已。
就如同當年他外公荀彧之於曹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