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我們一開篇就要議論優雅的存在環境了。
但是,存在環境是個模糊的概念,大可以說是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接著可以依次縮小下去,一個國,一個省,一座城市,一條街道,一片住宅區,一個家庭。
我們著重要闡述的自然是比較小的存在環境,一座庭院,一個陽台,一間書房,以及和它們相依相近的空間範疇。
因為有人的參與,我們的存在環境才有了意義,才有了活力,反過來存在環境的優劣,高下、雅俗,又給人以種種影響。當這二者之間達到一種和諧,人的主體精神與客體物境互相融合,互相優雅地滲透的時候,我們的話題也就在此切入了。
第一節環境的人格外化
在中國,樹木,花草,蟲魚,禽鳥,以及山水,庭院,在漫長的文化積澱中,都有了一種獨特的審美意義,它們與我們民族的心理造成了一種默契,一種慣性的欣賞口味。
我們常說到梅、蘭、竹、菊這四位君子,它們的傲雪淩霜,幽靜淡遠,清高有節、飄逸有致,便會引起我們的景仰之情。我們常說到仙鶴,杜鵑鳥,大雁、相思鳥等,也同樣會聯係到許多特定的文化現象。一山一石,一溪一瀑,一樓一亭,都因人的情緒的感染,而變得自有其性格與心境。
它們都是存在環境中的要素,是“自然”,我們不能疏遠它們。
說到竹,愛它的人實在是多不勝舉,特別是古代的文人墨客,往往將其植於庭院,成為美麗的景觀,也成為一種人格的啟迪,一種情緒的寄托。
晉代的王徽之把竹作為不可一刻離開的親密伴侶,他對朋友說:“何可一日無此君耶!”
宋代著名詩人蘇東坡對於竹,更是推崇備至,他在一首詩中說:“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他認為存在環境中,如果缺了竹,就會使人變得庸俗,反過來說,竹是清高雅逸的,它能給人以熏陶,使你也變得高雅起來。
清代的畫家戴熙也是這樣說的:“微風報竹,修竹自語。下有幽人,與竹為侶。若聞竹語,屬聞寫汝。寫竟問竹,竹笑而許。”竹與人簡直就是同類了,互相問答,互相勉勵。
而“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他愛竹、栽竹、畫竹、詠竹,可以說與竹心心相印,情深意篤。竹的種種優秀的品格,無不激起鄭板橋的由衷讚美,他以竹為楷模,陶鑄自己的人格。他有一首《竹石》詩:“咬住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這是對竹不畏艱難困苦,勇於搏鬥的堅定信念的歌頌,或者可以說是鄭板橋的自我寫照!
宋代還有一位住在西湖孤山的詩人林逋,他一生不肯做官,也不肯結婚,在他的存在環境裏,一是有許多的梅樹,二是有幾隻美麗的仙鶴,他自稱這是他的“梅妻鶴子”。梅花是高潔的象征,仙鶴是自由、不染塵俗的象征,這與林逋的心性是一脈相通的。
而詩人陶淵明的存在環境,草屋幾間,遠山如黛,竹籬相圍,遍植菊花。菊花的淡遠,恰是他人格的外化形式,他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便是他心境的真實摹寫。
我一口氣舉了這麼多例子,無非想說明古人是何等注重生命本體與存在環境的息息相關,這種吻合,這種和諧,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即是一種優雅的存在形式。
那麼,你又會要問了,這種存在的環境是怎麼形成的呢?
我要說,是他們自己創造的!
他們根據自己的喜好、性情、審美要求,去改造它,去建構它,使主客觀不斷地推向融合,終於變得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唐代著名散文家、詩人柳宗元,因觸犯權貴,被貶到湖南的永州。在當時,這地方又偏僻又荒涼,令人畏而卻步。但柳宗元麵對這個險惡的存在環境,依舊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他用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去尋找不為人知的美,他寫的《永州八記》便是他這種行為的證明,同時,他還積極參與生存環境的改造,且看他的《鈷鉧潭西小丘記》。當他發現一個荒涼的小丘後,便買了下來,而且馬上對它進行改造,文中說道:“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邀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冷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你看,他們拿了工具,鏟除雜草,砍倒惡木,然後用火燒成灰燼,使土地增加肥力,接著栽上優良的樹種,栽上翠竹,壘起新奇的石頭。站在丘上可以望見高峻的遠山,飄浮的雲彩,奔淌的溪水,以及飛禽走獸歡快的表演。臥在丘上,視域裏一片清涼綠潤,耳鼓上響著泉水的叮咚聲,這時候心境清悠虛靜,似乎什麼世俗的意義都消失了。
明代還有一位散文家歸有光,也是一個參與存在環境改造的人。他在《項脊軒誌》一文中,曾說到達件事。項脊軒,是指一間非常小的房子,短且窄,如在頸背之間。且讓我摘錄一段,以供欣賞: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不可;置者。又向北,不能得日,日過午以昏,餘稍微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沒有改造前的項脊軒,又窄又小,漏進一步,光線很暗,修葺之後,完全成為了另外一副模樣,不漏雨了,而且明亮了,可以欣賞庭院中的綠樹,可以看到月色及月下的樹影。在這個優雅的環境中,讀書、吟詩、歌唱,實在會是靈思觸動的。
朋友,你的存在環境是什麼樣子?
它是否也是你的人格的外化形式?
接下去,我們要談到對於種種優雅的存在環境的認識,比如園林藝術,比如花鳥蟲魚的設置,以及書齋結構的奧妙,以對我們參與改造自己的存在環境提供借鑒。
第二節園林藝術的自然意趣
朋友,中國的園林藝術在世界上可稱是名聞遐邇,它有它獨特的構思和情調,充滿了詩情畫意,無論一樓一亭,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無不怡人眼目,悅人精神,為我們的存在環境增添了無限的生機與活力,它是大自然的濃縮,從整體思想到局部設置,都強調一種自然意趣,因此有些行家將園林藝術概括為八個字:創作自然,寓情於景。它決不是機械地模仿自然,被動的順應自然,而是記錄了自然的美好的“形”,表現出自然的氣勢的“神”,寄寓著設計者和居住者的“情”,渾然一體,宛如天成。
且讓我們走進《紅樓夢,的大觀園,稍稍欣賞—下各處園林的妙處,先去寶玉的怡紅院吧:
“……隻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鬆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籠著仙禽異鳥。上麵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榻扇,上麵懸著一個匾,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
接著,我們再去看看黛玉的瀟湘館:
“忽抬頭看見前麵一帶粉垣,裏麵數盈修舍,有千百竿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於是大家進入,隻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麵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裏麵就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從裏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隨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之所以這兩處地方好,就因為它自然,不雕琢,於單純、簡潔中,透出大自然的神韻。而且這兩處環境又與居住者的情緒非常吻合,寶玉的向往無拘無束,不喜歡庸俗的詩書之禮,黛玉的孤傲清高與多愁善感,都滲入了這個存在環境,存在環境又表現出他們的追求與情操。
我們再去看看稻香村:
“……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的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裏麵數楹茅屋。外麵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杠杆和滑輪,係汲井水的工具)之屬。下麵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朋友,你看這一處如何?
但性急的寶玉,早說出了他的見解,覺得這稻香村沒有“天然”的情趣。他說:“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廓,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古人雲‘天然畫圖’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這真是一段高妙的議論,在大觀園這個存在環境中,忽然出現一個稻香村是何等的突兀,因為它與周圍的景觀不能造成一種和諧、一種聯係,是“峭然孤出”,所以人工斧鑿的痕跡很重,這就有“形”而無“神”。加上後來居此的李紈,井非一位心淡意遠,風神飄逸的高士,決不會像陶淵明那樣親自參加耕種,於是人與存在環境造成了隔離,一個“情”字也就失去了。
怎樣才能做到形、神、情的有機結合呢?
專家是這樣闡述的:
在地域有限的空間裏,要能再現自然山水之美,寓意曲折含蓄,引人探求和回味,避免全盤托出,一覽無餘。
人工斧鑿的山石水池,要做到“宛自天開”、“巧奪天工”,避免牽強附會,矯揉造作。
各類建築物的設置,要同周圍景色環境有機地結合,避免誇奇鬥勝,或畫蛇添足。
畫麵的安排,要有構圖層次,突出重點,避免獨花無葉,或喧賓奪主。
景色的組織,要有統一的連續性,避免雜亂無章,斷徑絕路。
假如,你想知道得更細致一些,我就引錄一段古人的話,說明自然意趣的具體體現:
“門內有徑,徑欲曲,徑轉有屏,屏欲小;屏進有階,階欲平;階畔有花,花欲鮮;花外有牆,牆欲低;牆內有鬆,鬆欲古;鬆底有石,石欲怪;石麵有亭,亭欲樸;亭後有竹,竹欲疏;竹盡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橋,橋欲危;橋邊有樹,樹欲高;樹蔭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細;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寬;圃中有鶴,鶴欲舞;鶴報有客,客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卻;酒行有醉,醉欲不歸。”
這當然是非常理想的存在環境了,它充滿“創造自然”的意味,景中又含不盡情懷,如一篇絕妙的散文,氳氤著一種氣韻,張弛有度,動靜結合,對比,襯托,曲折有致。
你一定要問了,這麼大的庭院,在今天誰家有哇,小院落或陽台,能得到這種美的享受嗎?
麵積可大可小,道理卻是相同的,你不信,我可以再舉一例。在揚州城裏,有一個非常小的園子,叫容膝園。其園:
“在住宅以南,北向有堂屋三間,中間花牆一堵。牆之正中,有門六角,門兩側上方,辟漏窗兩麵。角門內,有地甚小,顏其額曰:‘容膝’。在園之東北隅,壘假山一撮,植花木少許。在園之西側,貼牆築半廊,與半亭連續。於園之西南,橫斷園林,造客齋三間。齋之南,留有隙地,倒也小有天地。整個園地,縱深約三十步,寬僅十步許。而山石、花木、房廊,俱備其中。雖說隻夠‘容膝’,但也能容納三朋四友,快晤其間。身步不移,全園景物,即可全收眼底。”
這容膝園可謂小矣,但因主人的精心構思,便別具一番風味,假如你家有一個小小的庭院,也是同樣可以做到的。
如果沒有庭院,而是隻有一個陽台呢,也同時可以參與對其改造,使它成為一個小小的園子。我有位朋友,是搞園林設計的,他家住在六樓,有一個向外凸出的長方形陽台,書房的門與陽台相通。在這幢門的兩側,各設一個用樹根製成的花盆架,架上置兩盆蘭草,清新喜人,過門後一步許,用細細翠竹竿編一道籬笆,上麵爬滿牽牛花和蔓草,走到陽台上,欄杆外緣用鐵絲與上麵的陽台底相連,隔半尺一根,上麵爬繞著青青的“窗簾草”,靠牆的一端用木料做一個花壇,層層疊疊擺著花樹,陽台的欄杆上,也擺上一排花盆,空中掛著素雅的吊蘭。這些花草是按時令更換的。整個陽台有遮有掩,有層次,襯著藍天、白雲、紅霞和不遠處的山巒,其美何如?尤其坐在書房讀書、寫字,偶一望窗外,就儂置身在一處園林中!除了這些靜態的景物外,他還努力增加動感,實際上是增加自然的意趣。在竹籬上掛一小籠,裏麵裝著兩隻叫得挺歡的蟈蟈,在吊蘭後麵藏著一隻鳥籠,養著畫眉,秋風起時,窗台下擱著蟋蚌盆,蟋蚌清亮地叫著。於是,眼前無聲的畫,變得聲色俱備了。有時,我到他家去聊天,常常產生錯覺,以為我們是坐在某個公園的亭樓上,尤其是月色艨朧的夜晚,那種美感簡直就無法用語富來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