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景不長,接下來的歲月中容庚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恨事。燕京大學1941年被日本憲兵接收後,容庚沒隨大多數師生遷向西南大後方,並於翌年被聘為北大教授。抗戰勝利後,性情剛烈的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一上任,傅斯年就對偽北大教員開刀,堅決不用抗戰期間未隨學校南遷而留在北平的教員,並直言“漢賊不兩立,連握手都不應該”。被傅斯年大刀砍下馬的就有周作人和容庚。容庚不服,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轟動一時的“萬言書”,書中列出滯留北京不得已的苦衷:“庚獨眷戀於北平者,亦自有故:曰寇必敗,無勞跋涉,一也;喜整理而拙玄想,舍書本不能寫作,二也;二十年來搜集之書籍彝器,世所稀有,未忍舍棄,三也……”
而傅斯年全然不接受這樣的說辭。當容庚到南京中研院總辦事處找到傅斯年當麵理論時,傅拍案而起,指著容破口大罵:“你這個民族敗類,無恥漢奸,快滾,快滾,不用見我!”當場命人將容氏按倒在地架出去,扔到門外馬路上。第二天,《新民報》登載此事,用《傅孟真拍案大罵文化漢奸,聲震屋瓦》一文,濃墨重彩地加以渲染。背負“漢奸”的惡名,在北平根本難以立足。無奈之下,容庚隻能托李宗仁的關係到廣西大學教書,未果,又轉聘嶺南大學,後來嶺南大學與中大合並,就這樣,解放後,容庚便終老在中大,再也沒踏進過北大門檻。而他的弟弟容肇祖建國後卻在北大哲學係任教,兄弟倆南北分離,都在各自領域內成了一代巨擘,各領風騷
1922年3月,28歲的容庚留下妻子兒女,與三弟容肇祖一起北遊京師,希望增補《金文編》以成定稿。他帶著三冊《金文編》稿本,專程去天津求見大名鼎鼎的羅振玉。羅振玉號雪堂,是“甲骨四堂”之首,對金文也有研究,也曾打算校補吳大澂《說文古籀補》。他看到容庚《金文編》稿本,對這位遠道而來的後輩十分賞識。兩人傾談三四小時,羅振玉鼓勵他“務竟其成”,容庚感覺如沐春風,樂而忘倦。
此後,羅振玉不僅幫助容庚印行了《金文編》,還介紹他入讀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研究生。羅此時兼任北大國學門通信導師,他給北大教授馬衡寫信推薦容庚,信中有“容庚新從廣東來,治古金文,可造就也”之語。此前容庚畢業於東莞中學,並沒有讀過大學,他晚年常以一介中學生而入讀北大研究生為自豪。容庚對羅振玉終身感激,1940年羅振玉在旅順去世時,容庚致挽聯“探殷墟之瑰奇,精鑒遠過劉原父。睠楚國而憔悴,孤忠高似屈靈均”,對其評價極高。
1926年,容庚從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畢業後,任教於司徒雷登主持的燕京大學,次年即破格轉為教授。正是由於羅振玉的推薦與提攜,容庚後來在古文字領域建樹卓著,成為蜚聲海內外的學者。
王國維也是北大國學門的通信導師,他對容庚的學術研究同樣幫助很大。1923年王國維為商承祚《殷墟文字類編》作序時,稱他所見當今治古文字的青年僅四人:唐蘭、容庚、柯昌濟、商承祚。那時他與容庚剛剛相識,此後容庚任燕京大學教授,王國維住織染局十號,兩人過從甚密,時相切磋。容庚後來追憶王國維寫道:“先生沉默寡言,問非所知,每不置答。喜吸紙煙,可盡數支;當賓主默對時,惟見煙鳧鳧出口鼻間。其治學甚劬,而所學甚博。”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容庚《頌齋自訂年譜》載:“6月1日,王國維來,久談。次日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王國維死後,容庚也是第一批到達現場者,隨後又為操辦喪事而奔走,他還一直保留著王國維遺書的石印件。
陳寅恪將王國維之死歸結為“文化殉節”,他在王靜安先生紀念碑碑文稱王國維“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文革”中,容庚“不批孔子,寧跳珠江”,無疑也是這種獨立自由精神的賡續。
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曲學阿世,不隨風俯仰,是那一代學人思想和人格的精髓,容庚也正是在這種氛圍中構建學術規範、確立獨立人格的,這一點從他與林白水的交往中也可看出。
林白水是20世紀初與邵飄萍齊名的報人。容庚曾任林白水女兒的家庭教師,當時他還在北大讀研究生。林家車夫看不起容庚,有一次作梗將容庚拋在半途,容庚憤怒地寫信給林白水,要辭去家教職務。林白水立即辭退車夫,並叫女兒向容庚磕頭請罪。容庚重回林家講課,林白水見到他又親自向他下跪謝罪,容庚十分感動,兩人遂成莫逆之交。林白水在《社會日報》揭露北洋政府黑幕,被直係軍閥張宗昌殺害,容庚集林白水文章成《生春紅室金石述記》一書,並作跋頌揚他“視權貴蔑如也”。“視權貴蔑如”,也是容庚精神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