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什麼證據證明那種事會發生嗎?或任何理由?”

“沒有。但我相信。我知道你們會失敗。宇宙中有某種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也許是某種精神,也許是某些原則——你們永遠無法跨越。”

“你相信上帝嗎,溫斯頓?”

“不相信。”

“那那個會打敗我們的原則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

“你認為自己是個人嗎?”

“是的。”

“如果你是人的話,溫斯頓,那你就是最後一個人了。你這種人已經滅絕了,我們是後來的替代者。你知道你是一個人嗎?你處在曆史之外,你是不存在的。”他的態度改變了,更加嚴厲地說,“你認為自己在道德上高於我們,因為我們會撒謊、我們殘忍嗎?”

“是的,我認為我高於你們。”

奧布萊恩不說話。有另外兩個聲音在說話。過了一會兒,溫斯頓聽出其中一個就是他自己的聲音。那是他與奧布萊恩談話的錄音,是他加入兄弟會的那天晚上說的。他聽到他自己許諾要說謊、盜竊、偽造、殺人、鼓勵吸毒和賣淫、傳播性病、往孩子臉上潑硫酸。奧布萊恩做了一個不耐煩的小手勢,似乎是說這段錄音不值得放。然後他關上了開關,聲音停止了。

“起床。”他說。

捆綁自動鬆開了,溫斯頓下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你是最後一個人,”奧布萊恩說,“你是人類精神的守護者。你應該看看自己真正的樣子。脫掉衣服。”

溫斯頓解開把工作服紮在一起的繩子。衣服拉鎖早已被拆下來。他記不得從被捕後有沒有在任何時候脫光過衣服。工作服下麵,他全身散落著一些肮髒發黃的碎片,勉強還能認出是內衣的殘存。把衣服脫到地上後,他看到屋子最那頭有一個三麵的鏡子。他走近去,然後突然停住了。不禁大叫一聲。

“往前走,”奧布萊恩說,“站在鏡子邊沿,這樣你也能看到側麵的樣子。”

他停下來是因為被嚇到了。一個傴僂的、發灰的形似骷髏一樣的人正向他走來。他覺得可怕的是那副真實的樣子,而不僅僅因為他知道這人就是他自己。他又朝鏡子走近一些。那人的臉似乎突出來,是因為佝僂的姿勢。那是一張絕望的囚犯的臉,寬闊的額頭和禿頂連起來,鼻子彎曲,顴骨好像被打過一樣,上麵的兩隻眼睛卻凶猛而警覺。滿臉皺紋,嘴巴好像陷下去了一樣。這無疑是他自己的臉,但是在他看來他外表上的變化似乎比內心的變化更大。表現出來的感情跟他內心的感情不同。他的頭發已經部分禿了,他一開始以為是頭發變灰了,但其實是頭皮發灰。除了雙手和臉上一圈以外,他全身發灰,積著多日的汙穢。汙垢下麵到處都是紅色的傷疤,腳踝處的靜脈曲張已一片潰爛,皮膚正一片片脫落。但是真正嚇人的還是身體的消瘦。肋骨腔窄得像骷髏一樣,大腿瘦到比膝蓋還細。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奧布萊恩叫他也看看側麵。他的脊柱驚人地彎曲。他瘦骨嶙峋的雙肩向前聳著,以顯出胸腔,皮包骨的脖子在腦袋的重量下似乎對折起來。如果叫他猜,他會說這是一個患有致命疾病的60歲老頭的身體。

“你有時會想,”奧布萊恩說,“想我的臉——內部黨員的臉——又老又憔悴。你覺得自己的臉怎麼樣呢?”

他抓住溫斯頓的肩膀把他扭轉過來正對著自己。

“你看你現在這樣!”他說,“你瞧瞧自己全身髒成這樣,看看你腳趾縫裏的灰,看看你腳上惡心的潰爛。你知道自己臭得像頭山羊嗎?也許你已經不再注意了。看你瘦成這樣。看到了嗎?我用拇指和食指就能圍住你的胳膊。我可以像折斷一根胡蘿卜一樣折斷你的脖子。你知道你落到我們手中後體重已經下降了25公斤嗎?連你的頭發也成把成把地掉。看!”他一揪溫斯頓的頭發就揪下一把,“張開嘴。還剩9顆、10顆、11顆牙齒。你到這裏時有幾顆?剩下的幾顆也快掉了。你看!”

他用有力的拇指和食指抓住溫斯頓剩下的一顆門牙。溫斯頓上齶一陣疼痛。奧布萊恩已把那顆鬆動的門牙連根拔下來,扔到牢房那頭。

“你正在爛掉,”他說,“你正在潰爛。你是什麼東西?一袋垃圾。現在再轉過去照照鏡子。你見到你麵前的東西了嗎?那就是最後一個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現在穿上衣服吧。”

溫斯頓緩慢而僵硬地穿上衣服。直到現在他都似乎沒有注意過自己如此瘦弱。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落在這個地方的時間一定比他想象的還要長。他把這些破布穿上後,突然對自己被毀掉的身體感到一陣憐憫。他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已經倒在床邊的一張小凳上開始放聲大哭。他意識到自己的醜陋和不雅觀。他就是用髒衣服包著的一把骨頭,在刺眼的白光中哭泣。但他又不能自已。奧布萊恩幾乎是很友好地將一隻手放在他肩上。

“這不會永遠持續的,”他說道,“你隨時可以選擇逃離。一切都靠你自己。”

“是你這樣做的。”溫斯頓抽泣道,“是你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

“不,溫斯頓,是你自己害你變成這樣的。你一將自己放在與黨的對立麵上,就接受這一切了。全都包括在你的第一步行為裏。發生的一切都應該在你預料之中的。”

他頓了頓,然後繼續說道:

“我們已經打敗你了,溫斯頓。我們把你打垮了。你已經看到你的身體現在什麼樣了。你的精神也是一樣的。我認為你的驕傲已經蕩然無存了。你已經被踢過、被抽過、被侮辱過了,你也疼得尖叫過,也在自己的血汙和嘔吐物裏打滾過。你嗚咽著請求過寬恕,你也背叛了所有人和所有事物。你能想到自己還有哪一件羞恥的事沒做過嗎?”

溫斯頓停止哭泣,盡管眼淚還在從他眼裏湧出。他抬頭看著奧布萊恩。

“我沒有背叛茱莉亞。”他說道。

奧布萊恩低頭看著他,若有所思地說:“是”,他說道,“是,這完全是真的。你沒有背叛茱莉亞。”

溫斯頓心裏再一次湧起一陣對奧布萊恩那奇怪的堅不可摧的敬意。多麼聰明,他想,他是多麼聰明!奧布萊恩從來不會理解不了聽到的話。換作世界上任何其他人都會立即反駁說他的確背叛了茱莉亞。他在酷刑之下又有什麼東西沒有說出來呢?他告訴他們他所知道的她的所有事:她的習慣、她的性格、她的過去;他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地交代了他們幽會時發生的所有事、相互之間說的所有話、他們在黑市買的飯、通奸、模糊的反黨的密謀——所有一切!然而,他說的話的意思是他沒有背叛她。他沒有停止愛她。他對她的感情依然如故。奧布萊恩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不需要他作任何解釋。

“告訴我,”他說,“他們什麼時候槍斃我?”

“可能會過很久,”奧布萊恩說,“你是個難題。不過不要放棄希望。所有人遲早都會被治愈的,之後我們就會槍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