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岩石裏全是已經滅絕的動物的骨骼化石——猛獁象、柱牙象和龐大的爬行動物——它們在人類出現很久以前就在地球上存活過。”
“你看到過那些骨骼化石嗎,溫斯頓?當然沒有。這是19世紀的生物學家們編造出來的。在人類以前什麼都不存在。在人類之後——如果人類終會滅絕——什麼也不會再存在。在人類之外任何東西都不存在。”
“但是整個宇宙存在於我們之外。看那星星!有些是在100萬光年之外的地方。在我們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星星是什麼?”奧布萊恩無動於衷地說。“它們是幾公裏以外的火光。隻要我們願意,我們就可以到那裏。我們也可以把它們抹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陽和星星繞著地球轉。”
溫斯頓又抽搐了一下。這次他什麼也沒說,奧布萊恩像在反駁一個說出來的反對意見,繼續說道:
“為了特定目的,這當然是不對的。當我們在航海時,或者在預測日食月食的時候,我們常常發現很方便假設地球繞著太陽轉,而星星遠在億萬公裏之外。但這又有什麼關係?你難道以為我們不能創設一種天文學的雙重體係嗎?星星可近可遠,這決定於我們的需要。你認定我們的數學家沒法做到這一點嗎?你忘了雙重思想嗎?”
溫斯頓縮回床上。不論他說什麼,得到的迅速回應都像一記重擊。但是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是對的。認為你自己思想以外什麼都不存在,肯定是有什麼辦法能夠證明這種想法是不對的。這不是早被當成謬論被披露過嗎?甚至它還有一個名稱,但他已經忘了。奧布萊恩低頭看著他,嘴角浮現一絲微笑。
“我早告訴過你,溫斯頓,”他說,“形而上學不是你的強項。你在想的那個詞叫唯我論。可是你錯了。這不是唯我論。如果你實在喜歡這麼叫,那這就是集體唯我論。不過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事實上正是相反的一回事。這些都是題外話。”他換了一種口氣又繼續說道,“真正的權力,我們日夜為之奮戰的權力,不是對於事物的權力,而是對於人的權力。”他頓了一下,又恢複了那種詢問很有潛力的學童的教師的表情,“溫斯頓,一個人是怎樣對另外一個人行使權力的?”
溫斯頓想了一想,說道:“通過使他受罪。”
“沒錯。通過使他受罪。服從是不夠的。除非他在受罪,否則你怎麼能確定他在服從你的意誌,而不是他自己的意誌?權力就在於給人施加痛苦和恥辱。權力就在於把人的思想撕成碎片,然後按你自己所選擇的形狀拚起來。那麼,你現在是不是開始明白我們要創建哪一種世界?這種世界正好與過去改革派所幻想的那種愚蠢的、享樂主義的烏托邦相反。這是一個充滿恐懼、背叛和折磨的世界,一個踐踏和被踐踏的世界,一個在不斷自我完善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無情的世界。我們這個世界的進步就是朝著更多痛苦的進步。過去的文明都標榜它們建立在愛和正義上。而我們的世界建立在仇恨上。在我們的世界裏沒有其他感情,除了恐懼、憤怒、得意和自卑。我們要摧毀其他一切——一切。我們已經在摧毀革命前遺留下來的思想習慣了。我們割斷了子女與父母、男人與男人、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聯係,再沒有人敢信任妻子、兒女或朋友了。但是在將來,也再沒有妻子或朋友了。子女一生下來就會被從母親身邊帶走,好像蛋一生下來就會從母雞身邊取走一樣。性本能要被消除掉。繁殖應該像配給證的更新一樣成為一年一度的形式。我們要消滅性高潮。我們的神經學家正在研究這個問題。除了對黨的忠誠,沒有別的忠誠。除了對老大哥的愛,沒有其他的愛。除了因打敗敵人贏得勝利而笑之外,沒有其他的笑。再也沒有藝術,沒有文學,沒有科學。當我們變得萬能時,我們就不再需要科學了。再也沒有美與醜的區別。再也沒有好奇心,沒有對生命過程的享受。一切與之抗衡的樂趣都會被消滅。但是,請不要忘了,溫斯頓,對於權力的沉醉卻會永遠存在,而且不斷地增長,不斷變得難以捉摸。每時每刻,永遠有勝利的狂喜,踐踏無助的敵人時的激動。如果你想要描繪未來的畫麵,就想象一隻腳踩在一個人的臉上——永遠。”
他頓了頓,似乎在期待溫斯頓說話。溫斯頓又試圖縮進床裏去。他說不出話來,心髒仿佛被凍住了。奧布萊恩繼續說:
“記住永遠都會是這樣的。那張臉永遠在那裏被踩著。異端分子、社會公敵將會永遠待在那裏,這樣他就可以被一次又一次地打敗和羞辱。你落到我們手中之後所經曆的一切都會繼續而且變本加厲。間諜、叛變、逮捕、酷刑、處決、消滅都將永遠不會停止。這將是一個同等勝利的恐怖的世界。黨越有力量,就越不寬容;反抗越弱,專製統治就越嚴。戈爾坦茨和他的異端邪說將永遠存在。每天、每一刻,他們都在被打擊、詆毀、嘲弄、唾棄,但是他們總是仍舊存在。我同你在這7年中演出的這出戲將一代又一代地永遠演下去,總是以更微妙的形式。我們永遠要把異端分子弄過來聽憑處置,痛得大叫,精神崩潰,變得可鄙,最終徹底悔過,主動爬到我們腳邊。這就是我們在籌備建立的世界,溫斯頓。勝利接著一個勝利的世界,不停地壓迫、壓迫、壓迫權力的神經。我可以看出,你已經開始明白這個世界將是什麼樣子。但是最終,你不僅會明白它,你還會接受它,歡迎它,成為它的一部分。”
溫斯頓已經恢複到足夠可以說話:“你們不可以!”他虛弱地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溫斯頓?”
“你們不能創造一個像剛才描述的那樣的世界,這是做夢,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不可能把文明建立在恐懼、仇恨和殘酷上。它不能永遠持續。”
“為什麼不能?”
“它不會有活力,會解體,會自行毀滅。”
“胡說八道。在你的印象中,仇恨比愛更有消耗性。怎麼會呢?即使是這樣,又有什麼區別?假定我們選擇讓自己更快衰亡。假定我們要加速人的生命節奏,使人到30歲就開始衰老。那又有什麼關係?你難道不理解個人的死不是死嗎?黨是不朽的!”
像往常一樣,這番話讓溫斯頓感到無助。另外他也害怕如果他堅持反對,奧布萊恩就會扳動儀表。但他又不能保持沉默。他很虛弱,沒有論據,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支持他的觀點,除了對奧布萊恩剛才那番話說不出的驚恐,他又反駁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反正你們會失敗的。你們會被打敗。生活會打敗你們。”
“我們控製生活,溫斯頓,在任何層麵上。你在幻想有種叫做人性的東西會被我們的行為激怒,從而反對我們。但是我們創造人性。人的可塑性是無限的。或許你又會回到原來的觀點,認為無產階級或奴隸會起來推翻我們。放棄這個想法吧。他們像牲口一樣無助。黨就是人性。其他都是外在的——無關的。”
“我不管。最終他們會打敗你們的。他們遲早會看清你們的真實麵目,那時他們會把你們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