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底下存在著一個從未被說出來的事實,但卻被默默地理解並執行著,即在3個超級大國中生活狀況是十分相同的。在大洋國最主導的主義叫英社,而在歐亞國則叫新布爾什維主義,在東亞國則被起了個通常譯作“死亡崇拜”的中文名,但也許最好理解為“自我閉塞”。大洋國的公民不被允許知道其他主義的信條,但卻被教導仇視它們,把它們視為對道德和常識的野蠻背叛。而實際上這3種主義是很難區分的,而且它們所支持的社會製度也是完全難以區分的。到處都有一個相同的金字塔式結構,對一個幾乎神化了的領袖相同崇拜,依靠又服務於戰爭的相同的經濟。因而這3個超級大國不僅不能戰勝彼此,而且即使戰勝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相反,隻要它們持續處在衝突中,它們就支撐起彼此,就像靠在一起的3捆玉米稈一般。而且像往常一樣,這三國的統治集團都同時既了解又不了解他們正在做著什麼。他們一生都奉獻給了對於世界的征服,但是他們也知道戰爭應該永遠持續而又沒有勝利。同時根本沒有被征服的危險這一事實使對現實的否定成為可能,這也是英社及其對立思想體係的特征。這裏還有必要重複一遍之前的話,戰爭通過變得不斷延續也從根本上改變了其自身性質。

在過去的日子裏,戰爭照其定義幾乎總是遲早要結束的,通常都很明白無誤地以勝利或失敗告終。在過去,戰爭也是人類社會與具體現實保持接觸的主要手段之一。所有年代的統治者都想強加給人民一種錯誤的世界觀,但是他們絕不會鼓勵任何可能影響軍事效率的幻覺。隻要戰敗意味著喪失獨立或是其他任何通常被認為不理想的結果,對戰敗的預防就必須非常嚴肅。不能忽視具體事實。在哲學、宗教、倫理或政治方中,2加2可能等於5,但在設計一杆槍或一架飛機時,必須等於4。效率低下的民族遲早會被征服,而要爭取效率,就得摒除幻覺。另外,要高效就必須能夠向過去學習,這意味著要對過去發生的事有一個相當準確的概念。報紙和曆史書當然總是帶有色彩和偏見,但卻不可能出現今天實施著的那種偽造。戰爭是對正常心智的必然保障,而就統治階級而言,戰爭可能也是所有保障中最為重要的了。雖然戰爭可以勝利或失敗,但任何統治階級都不能完全不負責任。

但當戰事變得確實連綿不絕時,它也就不再危險了。當戰事開始連綿不絕了,就不再存在軍事需要了。技術進步能夠停止,而最明顯的那些事實都可以被否認或不管。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能被稱為科學的研究還在為戰爭目的而進行著,但它們其實是一種白日夢,而它們不能顯示成果也不重要。再也不需要效率,甚至是軍事效率。在大洋國除了思想警察,什麼事都沒效率。由於這3個超級大國都是不可戰勝的,因此每一國實際上都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在這些世界中的思想無論怎樣兩兩相悖都很安全。現實僅僅通過日常生活所需來施加壓力——吃喝的需要,居住穿衣的需要,避免吞進毒藥或從頂樓窗口不小心掉出去的需要。在生與死,身體的享受和痛苦之間,還是存在差別的,但也僅此而已。由於與外界和過去都割斷聯係,大洋國的公民就好像星際空間裏的人,沒辦法知道哪邊是上哪邊是下。這樣一個國家的統治者是絕對的,連法老和愷撒都比不過他們。他們有義務避免臣民大量餓死到對自己不利;他們有義務在軍事技巧上保持同敵人一樣低的水平。但一旦達到了最低限度,他們就能隨心所欲地把現實歪曲成任何樣子。

因此,如果我們按照原先戰爭的標準來評判,現在的戰爭完全是欺詐行為。就像是在反芻動物之間進行的戰鬥,那些動物的角都是那樣一個角度,使得它們無法傷到彼此。但是戰爭雖然不是真的,卻並不是毫無意義。它消耗了所有富餘消費品,有利於維持一個階級社會需要的特殊心理氛圍。我們將會看到,戰爭如今是純粹的內政。在過去,各國的統治集團盡管可能認識到了他們的共同利益因而限製戰爭的毀滅性,但他們確實還攻擊彼此,戰勝國總會對戰敗國進行大肆掠奪。在我們自己的歲月裏,他們如今已經完全不互相攻擊了。戰爭是各統治集團對其臣民發起的,而戰爭的目標不是征服領土或防止本國領土遭到入侵,而是保持社會結構不受影響。因此,“戰爭”一詞本身已經變得有誤導作用了。可能這麼說比較準確,戰爭通過連綿不絕而停止了存在。戰爭在從新石器時代到20世紀早期所給人們施加的特殊壓力已經消失了,而被某種大不相同的東西取代。如果3個超級大國不互相開戰而是同意處於永久和平並互不侵犯領土的話,其效果也會大致相同。因為在那種情況裏,每個國家還將自給自足地自成一體世界,永遠不會受到外來危險的影響。真正永久的和平也就和永久的戰爭相同了。雖然絕大部分黨員僅僅從很淺的層麵理解這個,但這正是黨那句“戰爭即和平”口號的內在含義。

溫斯頓停下來了一會兒。遠方某處的一顆火箭彈響聲震天。他還帶著那種幸福的感覺——待在一個沒有屏幕的房間裏一個人看著禁書。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獨處與安全感,還多少混合了身體的疲倦、椅子的鬆軟、微風從窗外吹進來拂過他臉頰的感覺。這本書讓他癡迷,或更確切說來是讓他安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沒告訴他什麼新東西,但那也部分吸引了他的注意。它說了他也會說的,如果他能把自己的零散想法有序地列出來,他也會這樣寫。這本書出自於一個與他的思想相似的思想,但卻比他的更加有力,更加係統,也更加無畏。他認為最好的書就是把你早已知道的東西再告訴給你。他剛把書翻回第一章就聽到茱莉亞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於是他站起身來接她。她把她那棕色工具包往地板上一扔,撲進他的懷抱。自他們上次見麵已經過去一周多了。

“我拿到那書了。”當他們鬆開彼此時,他說道。

“哦,你拿到了?很好。”她不是很有興趣地說道,立即在煤油爐邊跪下來衝咖啡。

直到他們在床上待了半小時之後,他們才又回到這個話題上。夜晚涼爽得足以把床罩拉起來蓋著。樓下又傳來了熟悉的歌聲和靴子在石板地上摩擦的嘎吱聲。溫斯頓第一次來時就見到的那個手臂紅紅的健碩女人幾乎成了院子裏的固定部分。似乎白天任何時刻裏,她都在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穿梭,一會兒叼著晾衣夾,一會兒哼著色情小調。茱莉亞待在她那邊,似乎已經要睡過去了。他伸手從地上拿起書,靠著床頭坐起身來。

“我們必須讀,”他說,“你也要讀。兄弟會的所有成員都得讀。”

“你讀吧,”她閉著眼睛說道,“大聲讀出來。這種方式最好。這樣你就可以一邊讀一邊給我講解。”

時鍾指在數字6上,意思就是晚上6點。他們還有三四個小時。他把書抵在膝上,開始讀道:

第一章

無知即力量

自有記錄以來,可能自新石器時代結束起的整個人類曆史中,世上就劃分了3種人——高等人、中等人、低等人。他們又以多種方式被再次劃分,被賦予了無數不同的名稱,他們的相對數量和對彼此的態度也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但社會的基本結構從來不變。甚至是在出現巨大動蕩和看上去不可逆轉的變化之後,這同樣的模式總會自動恢複,就像無論被怎麼推,陀螺總會恢複平衡一樣。

“茱莉亞,你還醒著嗎?”溫斯頓說道。

“醒著,親愛的,我聽著呢。繼續讀。寫得很好。”

他繼續讀下去:

這些群體的目標是完全不可調和的。高等人的目標是要保持現在的地位。中等人的目標是要與高等人換個地位。低等人的一貫特征就是他們被勞苦壓榨得太厲害了,偶爾才會想起他們日常生活之外的任何事情,如果他們也有目標,那他們的目標就是消滅所有差別,構建一個人人都將平等的社會。由此在整個曆史中都一次又一次地發生著大致相同的鬥爭。很長時間以來,高等人都似乎安享著權力,但遲早都會有這樣一個時刻來到——他們或者對自己失去信心,或者對他們有效統治的能力失去信心,或者對兩者都失去了信心。那時他們就會被中等人推翻,因為中等人通過假裝為著自由和正義而戰而把低等人拉到自己一邊。他們一達到目標就會把低等人再次推回他們原來被奴役的地位,而他們自己則變成高等人了。不一會兒新的一等人就會從剩下的兩等人之一或同時分離出來,3等人的鬥爭又從頭開始了。在這3等人中,隻有低等人從來沒有哪怕暫時地實現過目標。如果要說在整個曆史中從來沒有過任何物質類的進步未免有些誇張。即使是今天這樣一個衰落的時期,普通人也比幾世紀前在物質生活上要更富足。但沒有任何財富的增長、態度的緩和、改革或革命能帶動人類平等前進一點距離。在低等人看來,曆史的變化無非是統治者的更名罷了。

到19世紀後期,這種模式的反反複複對許多觀察家來說漸為明顯。然後就興起了多派思想家,將曆史解釋為是一種循環往複的過程,並宣布要表明不平等是人類生活不變的規律。這個學說當然一直擁有追隨者,但現在它被提出的方式發生了重大改變。在過去,對於社會階級形式的需要一直是高等人的專屬學說。王侯、貴族和教士、律師以及諸如此類依附權貴的人都這麼鼓吹,而這個觀點也通常被來生得到補償這個說法中和了一點。中等人隻要還在爭奪權力,總是使用自由、正義、博愛這種字眼。但是現在這種人間情誼的概念卻被那些還沒占據領導地位卻僅僅希望再過不久就能占據領導地位的人大力抨擊。在過去,中等人將革命擺在了平等的標語之下,而當他們剛剛推翻了上一個暴政,他們就會又建立一個新的暴政。新的中等人實際上早已預先宣布了建立暴政。社會主義這一理論出現於19世紀早期,是從古代奴隸叛亂開始的思想鏈條的最後一環,還深深受到過去年代烏托邦主義的影響。但從1900年左右開始出現的各類社會主義都越來越公開摒棄建立自由平等社會這一目標。在本世紀中葉起湧現的那些新運動,諸如大洋國的英社、歐亞國的新布爾什維主義和東亞國那通常被叫做“死亡崇拜”的,都清楚地旨在維持不自由和不平等。當然,這些新運動都源自那些老運動,往往會保留老運動的名稱,並隻是說說它們的意識形態。但是它們所有的目的都是在選定的時刻阻撓進步並凍結曆史。這種熟悉的鍾擺模式會再發生,然後停止。像往常一樣,高等人會被中等人驅逐出去,中等人然後就變成了高等人。但之後通過有意的戰略,新一代的高等人能夠永久保持自身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