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戰爭的首要目的(與雙重思想的原則一致,該目的是內黨指導思想認可又不認可的)是不提高總體生活水平而又消耗完機器產品。自19世紀末期以來,如何處理剩餘消費品的問題就一直潛藏在工業社會裏。現在很少人能有足夠的食物,因這個問題顯然不緊急,也不太可能變得緊急,即使不用進行人為的毀壞也可以。今天的世界同1914年以前的那個相比起來是個荒蕪、饑餓、破敗的地方,而若與那個年代人們所期待所想象的未來相比更是這樣。在20世紀早期,人們把未來社會想象得難以置信的富足、閑適、有序、高效——一個閃閃發亮、一塵不染的由玻璃、鋼鐵和雪白的混凝土建成的世界。當時科學技術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著,要設想它們會繼續發展似乎是很自然的。但這並沒有發生,部分是因為一長串的戰爭和革命造成了貧困,部分是因為科技的進步依賴於經驗主義的思維方式,這在一個嚴格管製的社會裏是無法存在的。總體看來,現在的世界比50年前要更加原始。某些落後地區是進步發達了,而各種與戰爭和警察間諜等有著某種聯係的設施都得到了發展,但試驗和發明都大大停滯,還沒完全從50年代原子彈所留下的危害中恢複過來。但是機器本身具有的危險仍然存在。從機器第一次出現那一刻起,所有會思考的人們就都很清楚人類再也不用辛苦的體力活兒了,而因此而產生的人們之間的不平等也在很大程度上消失了。如果機器當時被刻意地用作這個目的,在幾代之內就能根除一切饑餓、過勞動、汙穢、文盲、疾病了。而事實上機器沒被用作這樣的目的,卻通過某種自動的過程——通過生產有時都分配不掉的財富也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將近50年間的確大大地提高了普通人民的生活水平。
但也很清楚的是,財富的全麵增長有破壞的威脅——確實在某種意義上威脅著破壞階級社會。在一個人人工作時間都短,都足夠吃飽,都住帶浴室和冰箱的房子,都有汽車甚至是飛機,那麼不平等那最明顯也是最重要的形式就會消失。財富一旦普及,就不會造成任何區別了。無疑也是可能去想象在一個社會中財富在個人所有和奢侈品的意義上是被平均分配的,但權力依然掌握在一小部分特權階級的手中。但在實際運行上,這樣的社會不可能保持穩定。因為如果閑適和安全感能被所有人同樣享有,那麼那些通常因貧困而愚昧無知的大多數人就會去學習知識並去獨立思考。當他們一旦做到這個時,他們遲早會意識到享受特權的少數人毫無用處,他們就會把這些人清除幹淨。長遠看來,階級社會隻可能建立在貧窮和無知的基礎之上。如20世紀初期的一些思想家夢想的那樣回到以前的農業社會已不是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它與機械化趨勢衝突了,而機械化趨勢幾乎在全世界都已變得類似本能了。而且,任何工業落後的國家都會在軍事上陷入無助,必定會直接或間接地占領更加發達的敵國。
通過限製商品生產來繼續使廣大人民群眾處於貧困狀態也非令人滿意的解決辦法。這在資本主義的最終階段,即在1920年到1940年之間也極大程度地出現過。很多國家的經濟都陷入停滯、土地荒廢,資本設備停止添置,大批人口失業,在國家救濟下半死不活。但這也引起了軍事力量的削弱,因為它所導致的私有化顯然是不必要的,它必然會遭到反對。這裏的問題實際上是該怎樣在保持經濟持續運轉的同時又不實際增加世界上的財富。商品一定要生產,但不一定要被分配。而實際上能達到這一點的唯一途徑就是持續的戰爭。
戰爭的實際行為就是毀滅,不一定非要毀滅人類生命,也可以毀滅人類勞動力的產品。戰爭能把這些物質都粉碎、拋到平流層去、沉到深海裏去,否則這些物質可能會讓群眾過得太舒適了,因此在長遠看來可能會變得太聰明。甚至即使當戰爭武器並沒有真的被毀滅掉,它們的製造依然還是既在消耗勞動力又不生產任何可供消費的物品的一種最便利的方法。舉例來說,建造一個浮動堡壘要消耗造幾百艘貨輪的勞動力。而最終它也會因為太舊了而被廢棄,沒給任何人帶來任何物質利益,而再建造一座新的浮動堡壘又需要花費大量勞動力。戰爭在原則上總是計劃要消耗掉滿足人口最低需要後的富餘。而在實際中人口的需要常常被低估,因此就導致生活必需品中有一半長期處於短缺狀態。但這被視作一個好處。即使是特權階層要在艱苦的邊緣待著,這是一條有意指定的政策。因為一個普遍匱乏的狀態恰恰可以增加一些小小的特權的重要性,從而放大了各個群體之間的差別。以20世紀早期的標準來評判,甚至內黨黨員也過著一種樸素、勤勞的生活。然而,那少數幾個他們享有的奢侈就將他與外黨黨員區別開了——設備優質的大房子,材質更好的衣服、質量更好的飲食和煙草、配備兩三個仆人、私人汽車或直升飛機。而外黨黨員相較於被我們稱為“群眾”的那些勞苦大眾又享有類似的優勢。社會氛圍如同圍城一般,占有一塊馬肉也能造成貧富差別。同時,因為意識到在戰爭中危險無處不在,大家也把將所有權力交給一小撮人視作生存的一個必然不可避免的條件。
我們將會看到,戰爭完成了必要的毀壞,而且是以一種人們在心理上可接受的方式。原則上要浪費世界上的剩餘勞動力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大可以去修建廟宇和金字塔,挖了洞再埋起來,甚至生產大量商品再一把火燒個幹淨。但這隻能為階級社會提供經濟基礎卻不能提供感情基礎。這裏要考慮的並不是大眾的精氣神,大眾隻要穩定地保持工作,他們的態度就根本不重要,要考慮的是黨員們的精氣神。即使是最低等的黨員也被要求有能力,工作高效,即使在很小的限度內也很聰明,但是他也應該是個輕信、無知的狂熱分子,他的情緒主要是恐懼、仇恨、諂媚和狂歡。用另外的話說,他必須在心理上適應戰爭狀態。戰爭是不是真的在發生並不重要,而因為不可能有決定性的勝利,戰爭打得好與壞也都不重要。唯一需要的就是戰爭狀態必須存在。黨對其成員所要求的智力分裂在戰爭氣氛中更容易達到,而現在幾乎是一種普遍現象了。但當地位變高時這也變得更明顯。準確說來,在內黨黨員中對戰爭的歇斯底裏和對敵人的仇恨最強。作為管理者,內黨黨員經常有必要知道這條或那條的戰事新聞是不真實的,他也可能經常注意到整個戰爭都是虛構的,不是沒發生,就是跟宣稱的目的完全不一樣。但是這種知識很容易被雙重思想的技巧來中和掉。同時,沒有一個內黨黨員會有一刻動搖他們那沒來由的信念——戰爭確實存在,而且必將以勝利告終,而大洋國將成為無可爭議的世界霸主。
內黨的所有成員都像信奉一個信條般相信即將到來的勝利。要取得勝利,要麼就逐漸占領越來越多的領土並就此建立壓倒性的勢力,要麼就發明某種無可匹敵的新式武器。對新式武器的追求在不間斷地繼續著,也是為那些喜歡發明或思考的人尋找發泄出口的少數遺留活動之一了。如今在大洋國,科學在舊的意義上幾乎已經不再存在。在新話中沒有“科學”一詞。經驗主義的思維方式盡管曾經是過去所有的科學成就所賴於建立的基礎,卻與英社的最基本原則相悖。而即使技術進步也隻能發生在其產品能以某種方式被用作減少人類自由的時候。在所有有用的藝術領域,世界不是陷入停滯就是正在倒退。耕種土地要用馬拉犁,而寫書卻用機器。但在至關重要的問題上——實際上就是指戰爭和偵察——經驗主義的做法卻還在被鼓勵使用,或者至少是得到容忍的。黨的兩個目標是征服整個地球表麵和一勞永逸地消滅獨立思考的可能性。因此也就有了黨想要解決的兩大問題:一個問題是怎樣違背另一個人的意願而發現他正在想什麼,另一個問題是怎樣沒有提前預警地在幾秒鍾之內殺掉好幾億人。隻要科學研究依然繼續,這就是它的研究主題。當今的科學家要麼是心理學家和審問者的混合體,會很認真細致地研究麵部表情、手勢、聲調的含義,測試藥物、休克療法、催眠、肉體折磨得到真話的效果;要麼就是化學家、物理學家、生物學家,隻關心他們本專業中關於剝奪生命的分支學科。在和平部那巨大的實驗室裏,在巴西森林隱蔽的試驗站裏,在澳大利亞的沙漠裏,在南極洲那偏遠的荒島上,一隊隊的專家正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一些人在為未來的戰爭製訂後勤計劃;一些人發明越來越大的火箭彈、越來越強的炸藥、越來越穿不透的裝甲板;一些人在探索更新更致命的毒氣,或是能大量生產足以摧毀整個大陸植被的可溶性毒藥,或是培育對一切抗生素都免疫的細菌;一些人盡力製造一種像潛艇在水下一般能在地下行駛的交通工具,或是一種像航船一般能獨立於基地而活動的飛機;一些人在探索更加渺茫的可能性——比如用在太空中延伸幾千公裏的透鏡將太陽光聚焦,或通過利用地心熱量人為地製造地震和海嘯。
但這些工程沒一項將近實現過,而這3個超級大國中每一個都從未比其他兩國占據任何領先優勢。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國早已有了原子彈了,那比它們現在的研究所可能發明的武器都強大多了。雖然黨習慣上聲稱是自己發明了原子彈,但原子彈早在40年代就出現了,而又在10年之後第一次大規模投入使用。那時有幾百個原子彈被投向了各工業中心,主要在俄國的歐洲領土、西歐和北美。其效果是使得各國家的統治集團都確信再多投幾個原子彈就意味著有序社會的終結,進而意味著他們自身權力的終結。從那之後,盡管沒有任何正式協議被製定出來或者心照不宣地達成共識,原子彈就再也沒有使用過。三大國僅僅是繼續製造原子彈並儲備起來,等著它們都相信的那場遲早會到來的決定性的戰爭。而同時,戰爭的藝術在這三四十年間幾乎一直保持停滯。直升飛機比過去得到了更多使用,轟炸機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被自動推進式發射器取代,那些脆弱的可移動戰艦已經被幾乎不會沉沒的浮動堡壘給取代,但其他方麵都沒什麼進步。坦克、潛艇、魚雷、機槍,甚至步槍和手榴彈都還在使用著。而盡管那沒完沒了的屠殺還在媒體上和屏幕裏被不斷報道著,但像先前那些大戰中幾周就能死幾十萬或幾百萬人的殊死搏鬥卻再也沒有重演。
3個超級大國中沒有一國曾經試圖采取任何隱含著慘敗危險的戰術。當采取大規模的行動時,通常都是對盟國進行突襲。三大國遵循的戰略,或自欺欺人遵循的戰略都是相同的。它們計劃結合一係列打仗、談判、適時的突然背叛等手段來獲取能把敵國完全包圍起來的一圈基地,接著同敵國簽訂友好條約,維持多年和平狀態以至於讓對方放鬆警惕漸漸懈怠。在這段時間裏裝載著原子彈的火箭要集結在所有戰略地點,最後會一齊發射,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壞效果,以至於敵國根本不可能還擊。然後就該和剩下的那個大國簽訂友好條約,同時準備著另一場襲擊。不用說,這種計謀隻是一個白日夢,不可能實現。而且,除了在赤道附近和北極周圍的爭議地區外,一場戰爭都沒有發生過;而且從未曾對敵國領土進行過入侵。這也解釋了超級大國之間邊境的某些地方任意劃定的事實。例如,歐亞國可以輕而易舉地征服在地理上屬於歐洲一部分的英倫三島,或在另一方麵,大洋國也可以把邊界推到萊茵河,甚至是維斯瓦河。但是這就會違背各方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的文化完整性原則。如果大洋國要去征服曾經一度眾所周知為法國和德國的區域,這就需要或者消滅所有居住人口——這是一個有很大實際困難的任務,或者吸收這將近一億的人口,而這些人在技術發展的層麵上與大洋國大致處於同等水平。對3個超級大國而言,問題都是一樣的。從維護它們結構的絕對必要性上看,它們不應該與外國人有聯係,除非是有限度地同戰俘或有色人種奴隸聯係。甚至是此刻正式的盟國也總是被投以很陰暗的懷疑的目光。撇開戰俘不說,大洋國的普通公民從來沒見到過任何一個歐亞國或東亞國的公民,而且他也被禁止學習外語。如果他被允許同外國人接觸,就會發現他們也是同他自己一樣的,他聽的關於他們的那些話大部分都是謊言。他所生活的那個封閉的世界就會被打破,而他的精神所依賴的那些恐懼、仇恨、自以為是就都會蒸發。因此基於這幾方麵可以意識到無論波斯、埃及、爪哇、錫蘭會被多麼頻繁地一再易手,但主要的疆界都沒辦法被除了炮彈以外的任何東西衝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