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發放了巧克力配額,這已經有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沒發放了。他非常清楚地記得那一小塊寶貴的巧克力,有兩盎司重(那時他們還用盎司這個單位),要在他們3個人之間分。很顯然它應該被分成三等份。可他突然鬼使神差地,聽到自己非常響亮地要求得到那一整塊。他母親叫他不要貪心。他就又開始不停地一輪接著一輪地鬧起來,吵嚷,抱怨,哭鬧,抗議,討價還價。他那瘦小的妹妹用雙手緊抓著母親,與一隻小猴子一模一樣,坐著回過頭瞪著那悲傷的大眼睛看著他。最後他母親掰下巧克力的3/4遞給溫斯頓,把剩下的1/4給了他妹妹。那小女孩拿著巧克力,傻傻看著,可能是不知道這是什麼。溫斯頓站著看了她一陣子,然後他突然飛速跳起身來,一把搶過妹妹手裏的巧克力,向門口跑去。

“溫斯頓,溫斯頓!”他母親在他身後叫著,“回來!把巧克力還給妹妹!”

他停住腳步,但沒回來。他母親的眼睛急切地盯住他的臉。甚至那時他也在想那件事,他也不知道快要發生的到底是什麼事。他妹妹意識到了有什麼東西被搶走了,低低地哭起來。他母親張開雙臂抱住她,把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這個姿勢裏有什麼告訴他他的妹妹要死了。他轉身逃下樓梯,手裏還握著已經開始變黏的巧克力。

他再沒見過他母親。他吞下巧克力後或多或少地為自己羞愧,在街上到處晃了幾小時,直到饑餓驅使著他回去。當他回來時,他母親已經消失了。這在那時早已變得很平常。家裏什麼都在,除了他的母親和妹妹。她們沒有帶走任何衣服,連他母親的外套都沒帶走。直到今天他都還不能確定他母親是否死了。她完全有可能隻是被送到勞改營去了。至於他妹妹,她可能像溫斯頓一樣被送到某一個無家可歸的兒童站(它們被叫做改造中心)去了,這些中心的建立是內戰的後果。或許她可能和他母親一起被送去了勞改營,或許隻是被扔在了什麼地方死去了。

這個夢境在他的腦海裏還是那麼鮮活,尤其是那張開手臂擋護的姿勢,這個夢的所有意義似乎都被包括在裏麵了。他的思緒又回到兩個月前的另一個夢。他的母親就和坐在那髒兮兮的鋪著白被單的床上一模一樣地坐在一條沉船裏,而他的妹妹還緊緊抓著他母親。她們在他底下很遠處,雖然每分鍾都在不停往下沉去,但是還是在變暗的水裏抬頭看著他。

他給茱莉亞講了這個他母親消失的故事。她眼都不睜翻了個身,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

“我說你當時真是一頭沒人性的小豬玀,”她不清楚地說,“所有小孩都是小豬玀。”

“是。但是這故事的真正意義——”

從她的呼吸判斷她明顯再一次睡過去了。他原本想繼續說說他的母親。從他對她的記憶想來,她是個尋常女人,更不算聰明,但她具有一種高貴、純潔,僅僅因為她遵守個人標準。她遵從自己的感受,不被外力改變。她也不會想無效的行為就無意義。如果你愛某人,你就愛,而當你不能給他別的時,你還給他你的愛。當剩下的巧克力也沒有了,他母親還摟著孩子。那沒用,那什麼也改變不了,不能變出更多的巧克力,不能讓孩子或她自己避免死亡,但這樣做對她來說還是很自然。那條船上的難民女人也用手臂護住了孩子,但那對於子彈來說跟一張紙一樣沒什麼用。黨所做過的那可怕的事卻是說服你認為純粹的衝動和純粹的感覺完全不重要,但同時又奪走你所有淩駕於物質世界的權力。當你一旦陷入黨的掌控,你感覺到或沒感覺到的,你做或是不做的都毫無差別。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消失,你和你的活動都再不會為人所知。你已經被清除出曆史潮流了。但是對僅隔兩代之前的人來說,這本不會看上去這麼重要,因為他們並沒有試圖改寫曆史。他們服從自己內心的忠誠而不去追問。對他們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個體之間的關係,而一個無望的手勢、一個擁抱、一滴眼淚、一句對垂死之人說的話都可能具有價值。他突然想到群眾還一直保持這種狀況。他們並不忠實於某一個黨派,某一個國家或某一種思想,他們隻忠實於彼此。此生第一次,他不鄙視群眾或認為他們隻是總有一天會煥發並再造世界的潛在力量。群眾還保留著人性。他們並沒變得鐵石心腸。他們還保留著那些原始的感情,而這些他本人卻要通過有意識的努力來再學習。在想著這些時,他卻似乎毫無關聯地記起幾周前他看到路上落著一隻炸下來的手,他把它踢進了水溝裏,似乎那是一個白菜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