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伴去世以前,我們一直住在這裏,”老頭兒有點歉然說,“我正在一點點的把家具都賣掉。這是一張上好的紅木床,如果你能把臭蟲搞掉的話。不過我敢說你大概覺得它有點笨重。”
他把燈高高舉起,好讓燈光灑遍屋子的每個角落,在溫暖昏黃的燈光下,說來奇怪,這地方看上去倒是很溫馨。溫斯頓心中不由得冒出一個想法,租下這屋子很容易,大概幾塊錢一星期就能搞定,前提是他敢冒險的話。不過這可是個瘋狂的、不可能的念頭,必須馬上忘掉它。不過這屋子喚起了他心裏某種懷舊的心情,一種對於過去的回憶。仿佛他確切地知曉坐在這樣一間屋子裏是什麼感覺:在熊熊燃燒的爐火邊安然地坐在搖椅上,雙腳擱在爐架上,爐子上吊著一個水壺,完全獨處的時光,十足的安全感,沒有人盯著你、沒有聲音不停在你耳邊聒噪,除了水壺唱歌的聲音和時鍾友好的滴答以外,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這裏可沒有屏幕!”他不禁喃喃自語道。
“啊,”老頭兒說,“我從來沒買過那些東西。我可負擔不起。反正,我也從來沒覺得我需要它們。那邊角落裏有一張很好的折疊桌。不過,你如果要用它,就得換個新鉸鏈。”
在房間的另一角裏放著一個小小的書架,溫斯頓已經被它吸引著向那邊走去。架子上除了垃圾,別無他物。像在別的地方一樣,無產者的地盤也不例外,對書的掃蕩和破壞也同樣徹徹底底。在大洋洲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找到一本比1960年更早版本的書。老頭兒仍舉著燈,站在壁爐另一邊正對著床的牆上掛著的一幅紅木框的畫前麵。
“唔,要是你對以前的老畫感興趣。”他開始試探著問。
溫斯頓走過來細看那幅畫。這是一幅鋼版畫,畫的是一個有長方形窗戶的橢圓形的建築,建築的前麵有座小塔。建築物周圍圍著一圈欄杆,畫麵的後方盡頭似乎是個雕像。溫斯頓凝視了片刻,那個建築物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識,但他記不起那個雕像了。
“畫框是固定在牆上的,”老頭兒說,“不過,我可以為您把它卸下來。”
“我知道這個建築,”溫斯頓終於說,“現在已經是廢墟了。就在正義宮外麵的一條街中間。”
“不錯。就在法院外麵。是在哪一年被炸掉的——唉,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裏曾經是個教堂,叫做聖克萊門特丹尼斯教堂。”他帶著歉意地微笑說道,好像知道自己說出了什麼荒唐的話,接著又補充道,“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鍾聲說,橘子和檸檬!”
“那是什麼?”溫斯頓問。
“哦——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鍾聲說,橘子和檸檬。那是我還是個小孩子時我們唱的一個歌謠。歌謠裏說些什麼,我已記不得了,不過我還記得它的結尾,‘這裏有支蠟燭照你上床,這裏有把斧子砍你腦袋’。這是一支舞的樣子。大家伸出胳膊,讓你從下麵鑽過去,當大家唱到‘這裏有把斧子砍你的腦袋’,就突然把手放下,你就被抓住。這支歌裏盡是一些教堂的名字。倫敦的所有教堂都在裏麵——我是說所有那些主要的大教堂。”
溫斯頓有些亂了頭緒,不知這個教堂屬於哪一個世紀。要斷定倫敦一所建築的年代一直是件困難的事。凡是雄偉恢弘的大建築,隻要外表還算新,黨就聲稱是革命後修建的,看上去明顯比這早的,就歸於被稱為中世紀的那個黑暗時期。資本主義統治的幾百年裏一般都被認為是沒有產生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無論是從書本上還是從建築物那裏,你都不可能學到有關曆史的真麵目。雕像、銘文、紀念碑、街道的名字——任何能讓人窺到過去的東西都被從頭到尾改換了。
“我從來不知道那兒曾是個教堂。”他說。
“其實,留下來的還真不少,”老頭兒說,“不過那些建築都被留作他用。哦,那隻歌謠是怎麼唱的?我記起來了!
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鍾聲說,橘子和檸檬,
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鍾聲說,你欠我3個銅板——’
就到這裏,可惜我隻記得這兩句了。一個銅板是最小的輔幣,長得和一分錢很像。”
“聖馬丁教堂在哪裏?”溫斯頓問。
“聖馬丁教堂?那還在。在維多利廣場,就在畫廊邊上。它有三角形的門廊,柱子在前麵,有著高高的台階。”
溫斯頓對那地方了然於心。那是一所博物館,用來陳列各種宣傳品的——火箭彈和水上碉堡的模型、展現敵人暴行的蠟像,等等。
“它從前的名字叫做田地裏的聖馬丁教堂,”老頭兒補充道,“不過我已記不得那個地方曾經有過什麼田地了。”
溫斯頓沒有買下那幅畫。這種東西比那玻璃鎮紙還不合適,而且無法帶回家,除非從畫框上卸下來。不過他還是又待了一會兒,同那個老頭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發現,老頭兒的名字並不像鋪子門前的招牌名稱寫的那樣——叫做威克斯——而是叫做查林頓。查林頓先生今年63歲,是個鰥夫,在這家鋪子裏已經住了30年了。在這期間,他一直想把櫥窗上的鋪名改掉,可是總是沒有付諸行動。在他們聊天的時候,溫斯頓的腦海裏一直反複回響著那首隻有一半的歌謠: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鍾聲說,橘子和檸檬,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鍾聲說,你欠我3個銅板!很奇特的是,當你在心裏默念這首歌謠,就有種錯覺,仿佛真的聽到了鍾聲,來自失卻了的倫敦的鍾聲,它仿佛依舊存在於某個地方,隻不過那鍾聲換了模樣,或是被人遺忘了。透過教堂上空陰霾霧氣籠罩著的一個又一個尖頂,他似乎能聽到鍾聲漸近。然而現實則是,從他能記事的時候起,他從來沒有聽過真正的,教堂的鍾聲響起。
他與查林頓先生分別,獨自一個走下樓去,免得讓那個老頭兒看到他在出門之前偷偷地看一眼街上有沒有旁人。他已經打定主意,一段差不多的時間過去之後——比如說,一個月——他要冒險再造訪這家鋪子一次。可能這和逃避社區中心的晚間活動一樣危險。真正嚴重的危險還是第一次,在完全不知道店老板是否能夠信任的情況下,他買下了那本日記本。然而,盡管如此——!
他又想,是啊,他會再來的。他要再買一些美麗而又沒用的小玩意。他要買下那幅聖克利門特丹尼斯教堂的蝕刻版畫,把它從畫框上卸下來,偷偷地塞在藍製服的夾克裏麵帶回家去。他要從查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把那首歌謠被遺忘的,剩下的部分都挖出來。甚至連想要租下樓上那間屋子的傻念頭,也一度又在他腦海中閃過。差不多有5秒鍾的時間,他都沉浸在得意洋洋的喜悅裏,完全忘記了之前的謹慎和小心,他就這樣大大咧咧地走到街上,甚至都忘了先偵察一下外麵的情況。他甚至哼著即興改編的小調唱起那隻歌謠——
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鈴聲說,橘子和檸檬,
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鍾聲說,你欠我3個銅板!
突然他仿佛被人從頭到尾澆了桶冰水一般,心一沉,身子差點兒動不了。前麵人行道上,不到10米的地方,正走來一個身穿藍製服的人。那是小說部的那個黑頭發姑娘。雖然路燈很暗,但還不難認出她。她抬頭看了他正麵一眼,就裝得好像沒有看見一樣飛快地走開了。
有一小會兒溫斯頓都好像癱瘓了一般動彈不得。之後他轉向右邊,步子沉重地走著,完全沒有意識到他走錯了方向。無論如何,有一個問題算是落實了。毫無疑問,那個姑娘是在偵察他。她一定跟蹤他到了這裏,因為根本不可能這樣巧,她也正好在同一個晚上到這同一條不為人知的小街上來散步的,這條街距離黨員任何一個住所都有好幾公裏遠。這絕不可能是偶然。她究竟是一個真正的思想警察的特務,還是一個多管閑事的業餘偵探,都已經不重要了。知道她在監視他這一點就已經夠了。她大概也看到了他進那家小酒店。
現在就連走路也需要很大的氣力。每走一步,他口袋裏那塊玻璃就要碰一下他的大腿,他簡直想把它掏出來扔掉。最糟糕的是他肚子痛。有那麼一陣子他都覺得,如果廁所再不出現的話他可要憋死了。可是在這樣的地方是找不到公共廁所的。好在之後那一陣痙攣的發作消失了,隻留下些許隱隱的痛。
這條街道是條死胡同。溫斯頓停下腳,站了幾秒鍾,不知怎麼才好,隻好又轉過身來往回走。他轉身的時候,一個念頭冒出來,3分鍾前他才碰上那姑娘,要是跑步的話可能還趕得上她。他可以尾隨她到一個僻靜的所在,然後用一塊石頭猛擊她的頭部。他口袋裏的那塊玻璃的重量就足夠了。但是他馬上將這個念頭摒棄了,因為即使想象一下要做這樣的力氣活兒他都受不了。他跑不動,他也沒法漂亮地出擊。更何況,她那麼年輕、力氣又大,一定會自衛。他又想到趕緊到活動中心去,一直待著直到那地方關門,這樣他就有了這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但是這也是辦不到的。他已經被致命的疲倦徹底打敗。他一心隻想快些回家,坐下來,一個人清靜地待會。
他到公寓的時候已22點了。到23點30分整棟大樓的電源都會被關掉。他走進廚房,吞下了足足一茶匙的杜鬆子酒。然後到壁龕前的桌邊坐下來,從抽屜裏拿出日記。但是他並沒有馬上打開它。屏幕上一個黃銅色皮膚的女人正在高聲唱著一支愛國歌曲。他呆呆地坐在那裏,直勾勾地盯著日記本的雲石紙封麵,徒勞無功地要想把那歌聲關在他意識的大門之外。
他們是在夜裏來抓捕你的,總是在夜裏。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趕在他們抓到你之前就自殺。毫無疑問有人這樣做。許多失蹤的人實際上是自殺了。但是在這個根本無法弄到槍械、或者隨便哪種能夠迅速致命的毒藥的世界裏,自殺需要極大的勇氣。他覺得驚訝的是,生物的痛楚和恐懼竟完全無用,身體總是背叛思想,在最最需要作出垂死掙紮的時刻,他卻仿佛僵硬了一般,化作一尊石像。他當初要是動作夠快的話,本來是可以把那黑發姑娘滅口的;但是正是由於他麵對著最極端的危險,卻使他失去了采取行動的能力。他這才發覺,在危急時刻,一個人要打敗的永遠都不是那個外部的敵人,而是他自己的身體。即使到現在,盡管喝了杜鬆子酒,腹部的隱隱作痛也使他無法連貫順暢地思索。他想到,在所有看上去英雄或悲劇的場合,情況也是一模一樣。在戰場上,在刑房裏,在沉船上,你要為之奮鬥的原則,往往被拋之腦後,因為你的身體勝過一切,直到它變得無限大填滿整個宇宙,就算你沒有嚇得癱瘓不動或者痛得大聲號叫,生命也不過是無休止的一場與饑餓、寒冷、失眠,對肚子痛或牙齒痛的鬥爭。
他打開日記本。必須寫下些什麼。屏幕上那個女人開始唱一首新歌。她的聲音好像鋸齒一樣的玻璃片紮進他的腦子裏。他試圖想起奧布萊恩,這本日記就是為他,或者對他寫的,但是相反,他開始想象思想警察把他帶走以後將會發生什麼事。反正是不是馬上被他們殺掉都不要緊。因為你知道,你必死無疑。但是在臨死之前(沒有人說過這種事情,但是大家都秘而不宣)你卻必須經曆一係列慣常的招認罪行的過程;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哭著求饒,骨頭被打斷,牙齒被打落,頭發凝結成血塊。既然下場都是一樣的,你為什麼要吃這苦呢?為什麼不能選擇早幾天,早幾個星期解脫呢?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偵察,也從來沒有一個人不招供的。你一旦犯了思想罪,可以肯定你已經被宣判了一個死期。既然這種恐怖改變不了死亡的結局,為什麼還要等著在將來迎接它們呢?
他又努力在頭腦中塑造起奧布萊恩的形象來,這一次比之前要成功些。奧布萊恩對他說:“我們將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麵。”他知道這話的意思,或者他以為他是知道的。沒有黑暗的所在就是幻想中的未來,你永遠也看不到那天的來臨,但你可以預見到,也就能夠共享這隱秘的期待。但是由於屏幕上的聲音在他耳旁吵個不停,他無法再繼續想象下去。他叼起一支煙,一半煙絲很快就掉在他的舌頭上,這種粉末味道發苦,很難吐幹淨。老大哥的臉此時躍入他的腦中,取代了之前的奧布萊恩的臉。就像幾天前所做的那樣,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銅幣,看著它。銅幣上的臉也看著他,目光沉重,神色鎮定,自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然而藏在那黑胡子背後的是怎樣一種笑容?像沉悶的鍾聲一樣,那幾句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戰爭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無知就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