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遮陰的栗樹下。

這3個人依然紋絲未動。但是當溫斯頓再一次看向魯瑟福滄桑的臉龐時,發現他的眼眶裏飽含淚水。而當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件事時,他從心底湧現出一陣寒戰,盡管他並不知道他為什麼而寒戰——他看到阿倫森和魯瑟福的鼻子都被打斷了。

那之後不久,這3個人又都被抓起來了。傳言他們一經釋放後就馬上又搞起了新一輪的陰謀。在第二次審判時,他們除了招認全部的新罪行以外,又把以前的罪行招供一遍,新賬老賬一起算。它們被處死之後,他們的下場被記錄在黨史裏,以儆後代效尤。大約又過了5年,也就是1973年,溫斯頓正在展開一遝文件,這些文件從氣動管裏飄出來恰好落在他的桌子上。在這過程中一張紙片吸引了溫斯頓的注意,那顯然是無意中夾在中間而被遺忘的。他在展開紙片的那一瞬間,就意識到它的重要意義。這是從10年前的一份《泰晤士報》上撕下來的——是該報的上半頁,因此上麵有日期——上麵是一幅在紐約舉行的一次黨的集會上與會代表們的照片,站在中央最突出的是瓊斯、阿倫森、魯瑟福3個人。一點也沒有錯,是他們3個人;照片下麵的說明中有他們的名字,就是鐵一般的證明。

問題的關鍵是,在前後兩次的審判中,這3個人均供認,照片日期上的那一天,他們都在歐亞國境內。他們從加拿大一個秘密機場上起飛,降落在西伯利亞約定的某個秘密地點,同歐亞大陸總參謀部的人員進行了會談,把重要的軍事機密泄露給他們。那一天的日期深深地印在溫斯頓的腦海裏,因為那碰巧是仲夏日;但是整件事一定也在其他無數的地方原原本本地記載了無數遍了。因此隻能得出唯一一個可能的結論:這些供詞都是屈打成招的。

當然,這件事本身並不算是一個新發現,即使在那個時候,溫斯頓也從來沒有天真地以為,在大清洗中被掃除的人真的犯下了被指控的那些罪行。但是這張報紙卻是實實在在的證據;就像是一根在錯誤的斷層中出現的化石一樣,推翻了一個地質學長久而來的理論,這張報紙也成為被抹去的曆史的一個碎片,一個證據。如果有一天這張紙片能夠得以被公布於世,讓所有人都明了它的重大意義,那它就將足以將黨炸得粉碎。

溫斯頓原來一直沉浸在工作中。一看到這張照片的模樣,以及它所含的重大意義,就馬上用另一張紙把它蓋住。幸運的是,當他打開它時,從屏幕的角度來看,正好是上下顛倒的。

他把草稿板放在膝上,把椅子往後推得離屏幕盡可能遠一些。要保持麵部沒有表情並不是一件難事,隻要用一番工夫,就連呼吸都可以收放自如:但是心跳的速度卻無法控製,而屏幕足夠靈敏,能夠捕捉到失常的心跳。他靜靜地等了一會兒,他自己判斷大約有10分鍾之久,忍受著擔驚受怕的折磨,生怕出了什麼意外——例如突然從桌麵吹過一陣風,就會徹底暴露。然後,他把那張照片連同其他那些廢紙一同丟進了忘懷洞中,壓根沒有掀開來看上一看。大概再過一分鍾,那張照片就將化為灰燼。

那是10年——不,11年以前的事了,要是在今天,他大概會將那張照片留下來。奇怪的是,盡管事實僅僅在他的指縫中停留片刻,對今天的他來說卻已有了大不同。盡管那張照片本身,同它所記錄的事件一樣,也已隻不過是記憶中的塵埃。難道就是因為一紙已經不複存在的證據,正因為它曾經存在於這世上,才使得黨對過去的牢不可破的控製顯得不那麼堅固了嗎?

可是到今天,即使這張照片有可能從死灰中複活,也可能不再成為證據了。因為在他發現照片的時候,大洋洲已不再處於同歐亞大陸的戰事之中,而這3個已死的人必定是向東亞的特務出賣祖國的無疑。從那時以後,曾有幾次變化——2次,3次,他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很可能,供詞已被一遍又一遍地重寫,到最後,最初的日期和真相已毫無意義。過去不但遭到篡改,而且是持續地,不斷地在被篡改。而像噩夢一般反複折磨他的是,他從來沒有真正明白,為什麼會有一場如此大規模的騙局。明顯對於過去事實的偽造和篡改能帶來一時的眼前利益,可是這背後的終極動機卻始終是個謎團。他又拿起筆寫道:

我知道是如何做到的:可我卻不明白這原因。

他思考著,不斷地質疑著,像他此前無數次懷疑的那樣,他自己是不是個瘋子。或者所謂的瘋子不過就是持不同意見的少數派。很久以前,人們認為相信地球是繞著太陽轉的人無疑是瘋子;而今天,相信曆史是不可改變的也被認為是瘋子。有這樣的想法的可能隻有他一個人,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是個瘋子。但是想到自己會是瘋子並不使他感到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知道他所相信的或許也是錯的。

他又重新拾起那本兒童曆史教科書,看一看卷首的老大哥畫像。那雙極富魔力的眼睛牢牢盯住他。仿佛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從頭頂往下壓——一種能夠刺穿你的頭顱,擠壓你的腦子,嚇破你的膽子,幾乎使你放棄一切信念,不相信自己看到,聽到,感受到的一切。到最後,黨就可以宣布,2加2等於5,而你不得不相信它。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們遲早會這麼說:他們所處的統治地位決定了一切。他們的那套默契哲學不僅否認經驗的有效性,而且否認外部客觀現實的存在。常識成了一切異端中的異端。可怕的不是他們因為你持有別的想法而要殺死你,可怕的是他們可能是對的。因為,畢竟,我們又怎麼知道2加2等於4呢?我們從何得知地心引力是存在的呢?我們怎麼知道過去是不可改變的呢?如果過去的曆史和外部世界都隻存在於頭腦之中,而意識又是可以控製的——那怎麼辦?

可是不能這樣!他的勇氣似乎突然壯大了起來,超越了他的本來麵目。沒有受到任何明顯的聯係的影響,他的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奧布萊恩的臉。 他比以前更加肯定地知曉,奧布萊恩一定是站在他這一邊。他是在為奧布萊恩——對奧布萊恩——寫日記,這像一封沒有完成的信件,沒有人會讀,但是它是寫給某個特定的人的,因此也就有了意義。

黨叫你不要相信你耳聞目睹的東西。這是他們最後的最緊要的命令。一想到他所麵對的龐大力量,一想到黨的任何一個知識分子都能輕而易舉地駁倒他,一想到他根本無法理解那些精妙的論證,更別提回答,他的心不覺沉了下去。但是,他才是正確的!他們錯了,而他是對的。那些顯而易見的,簡單明了的事實必須得到捍衛。真實就是真理,必須堅持!客觀世界永遠存在,自然法則不會改變。石頭是堅硬的,水是潮濕的,沒有支撐的物體將被吸引著落向地心。當他感到他正在對奧布萊恩說話,而與此同時他也在傳達一個重要的真理,於是溫斯頓寫道:

所謂自由就是可以說2加2等於4的自由。這一點得到承認,其他一切就水到渠成,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