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腳踝。屏幕日以繼夜地在你的耳邊聒噪著一些統計數字,證明比起50年前,今天的人們能享有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衣服,更好的房子,更多的娛樂——他們甚至比50年前還活得久,而工作時間比50年前短,他們比50年前更高大、更健康、更強壯,更快活,更聰明,學曆更高。但這些廢話裏卻沒有一句是能夠被證明是對或不對。例如,黨聲稱今天40%的成年的無產者識字;而革命前隻有15%。黨聲稱現在嬰兒死亡率隻有160‰,而革命前是300‰——如此等等。這有點像一個等式兩端都是未知數的方程。很有可能,這本曆史書中的幾乎每一句話,就連那些人們堅信不疑的事情,都是完完全全,純粹虛構出來的東西。誰知道,很有可能,從來就沒有像“初夜權”那樣的法律,或者是任何和資本家相似的人物,或者像高禮帽那樣的服飾。

一切都消失在曆史的迷霧之中了。過去被無情地抹去,而這件事本身則被遺忘了,謊言便變成了真話。他一生之中,隻有一次掌握了沒有經過偽造的無可置疑的實實在在的證據——在事件發生以後。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他牢牢地掌握著這個秘密,長達30秒鍾之久。這大概是在1973年——反正是大概在他和凱瑟琳分居的時候。不過真正關係重大的時間還要往回追溯七八年。

故事實際上開始於20世紀60年代中期,也就是把革命元老徹底掃除掉的大清洗時期。到了1970年,除了老大哥自己,其他人沒有一個還活著。在那時,他們都被當成是叛徒和反革命被公之於眾。戈爾坦茨逃走了,躲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至於其他人,有少數人就此人間蒸發,大多數人在轟動一時的公開審判中,對他們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最後遭到處決。最後一批幸存者中有3個人,他們是瓊斯、阿倫森、魯瑟福。這3個人被捕大概是在1965年。像其他人的情況一樣,他們銷聲匿跡了一兩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生死下落,接著突然又被找出來,按照慣例像其他人那樣招了供。他們供認裏通敵國(那時的敵人也是歐亞國),貪汙公款,謀殺了大量的忠心耿耿的黨員,他們早在革命之前起就已開始密謀推翻老大哥的領導,進行大規模的破壞活動造成成千上萬人的死亡。在供認了這些罪行之後,他們得到了寬大處理,得以重新回到黨的隊伍裏,被安排在一些聽上去很重要但實際上隻是掛名的空閑崗位上。他們3個人都在《泰晤士報》寫了長篇累牘的卑劣文章,檢討他們墮落的原因,並保證改過自新,絕不再犯。

在他們3個人獲釋後,溫斯頓事實上曾在栗樹咖啡館見到過他們。他還記得他當時用眼角不停地瞄著那3個人,懷著巨大的激情偷偷地觀察著,他為他們深深著迷。他們遠比他年紀大,是舊世界的遺老,是建黨初期崢嶸歲月中留下來的最後一批大人物。他們身上仍舊隱約蘊藏著地下鬥爭和內戰時代的魅力。雖然當時他的記憶對於具體的事實和日期早已模糊不清,他卻有種很強烈的感覺,好像他很早就知曉他們的姓名,甚至比他知道老大哥的名字時還要早好幾年。但是他們曾經是不法分子、是敵人、是不能被談論的禁忌之人,是注定絕對要在一兩年內送命的。沒有人能在落在思想警察手中,最後還能逃脫得了的。他們不過是等待送回到墳墓中去的行屍走肉而已。

他們旁邊的桌子都空著的。就算是被看到與這些人出入在同一個地方都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他們靜靜地坐在那裏,麵前擺著散發出丁香氣息的杜鬆子酒,那是那家咖啡館的特色。這3個人中,魯瑟福的外表給溫斯頓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魯瑟福以前是位赫赫有名的漫畫家,在革命前和革命時期,他的諷刺漫畫曾經大大地燃起人民的革命熱情。即使到了現在,他的漫畫偶爾還在《泰晤士報》上發表,這些漫畫都僅僅隻是對他早期風格的模仿,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這些漫畫都毫無生機,缺乏足夠的說服力。他們永遠都是對過去主旋律的重現——貧民窟、饑餓的兒童、巷戰、戴高禮帽的資本家——甚至在防禦的壁壘裏,資本家也不肯丟掉他們的高禮帽——這是一種沒有希望的努力,無休止地想要退回到過去的歲月中去。他是個異常高大的男人,頂著一頭油膩膩的灰發,他的臉有著浮腫的眼袋和深深的皺紋,嘴唇又黑又厚。他以前身體一定十分強壯,可現在卻鬆弛下來,四處都是溢出的肥肉,他的肚子高高鼓起,像隨時都要向四麵八方散架。他看起來馬上就要在你眼前崩潰,就像一座崩裂瓦解的大山一樣,不堪一擊。

那時已經15點了,一天中的寂寞時間。溫斯頓已經記不得他怎麼會在這樣一個時候到咖啡館去的。那地方空蕩蕩的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屏幕上在輕輕地播放著音樂。那3個人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他們的角落裏,一言不發。服務員不用發令就自動地送上來杜鬆子酒。他們旁邊桌上有個棋盤,儼然已經擺開了對局的架勢,卻沒有人下棋。這時——大約一共半分鍾——屏幕上正在播放的音樂突然換了一個調子,隨之而來氣氛也變得詭異。這改變如此突兀——卻又很難形容。那是一種奇怪的、粗啞的、嘶叫的、嘲諷的調子;在溫斯頓心中,他叫它為黃色的調子,接著屏幕上有一個人的聲音唱道:

在遮陰的栗樹下,

我出賣你,你出賣我;

他們埋葬在那裏,我們埋葬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