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日,蕭月明起了個大早,在路邊的小食攤上吃了碗餛飩。大街上行人稀少,路兩邊的商鋪都還沒有開張。他沿著赤崗路走出去,上了新港中路。“眼下最緊要的是找個飯碗,解決肚皮問題,不管做什麼都行。”他沒有找過工作,之前的工作是家裏托人給他找的。父母一心想讓他留到城裏,扒掉世代“農民”的皮,換上“城裏人”的行頭,於是東奔西走,不辭勞苦,耗費了半年多的時間,幾乎傾家蕩產,總算把他弄到市裏一家毛紡廠。那可是國營單位,市裏重點扶持的明星企業。雖說隻是讓他在車間裏做修機工,不過因為他是個大學生,又是直接找廠長進去的,即使稱不上“前途無量”,也算是大有奔頭的了,誰知道他卻不知道珍惜,鬼迷了心竅似的,偏偏要上演一出“離廠出走”的鬧劇。剛從學校出來,他沒有什麼專長,這一點他很清楚,可是他想,隻要找個地方安頓下來,能夠生存下去,再尋找機會發展也不遲;工作可能不好找,但總不至於餓死人吧?
他一邊走,一邊搜尋著路邊店鋪門上張貼的招聘廣告。沿途很多住宅樓的牆壁上也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招聘信息,實際上那些大多是職業介紹所拋出來的“誘餌”,內裏的奧妙,對於初涉江湖的蕭月明來說,可以稱得上“無字天書”了。
正當他走得兩腿發麻、口幹舌燥的時候,一家飯館玻璃門上的招聘廣告映入了他的眼簾。廣告上寫著:招服務員兩名,男女不限,戶籍不限,能吃苦耐勞。“吃苦耐勞”,對於四肢健全而沒有什麼專業特長的人來說,是最起碼的要求了。蕭月明自信還能做到這一點。農村裏出來的孩子,誰沒有下過莊稼地,幹過體力活呢?
一個梳著短發的女孩子迎上來招呼道:“裏麵做吧——想吃點什麼?”蕭月明窘迫地說:“不是的……請問,你們這裏是不是招工?”女孩說:“是在招工,可是看樣子你象是讀過很多書的啊,在這裏做服務員,又累又髒,你能做下去嗎?”蕭月明連忙說:“沒問題的,我不怕吃苦!”女孩說:“這樣啊,也好——不過,你會不會說廣東話呢?”蕭月明吃了一驚,說:“不會——要說廣東話才行嗎?”“是的——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呢。”女孩轉身往店裏麵走去了。蕭月明隻好失望地走開。出師不利,他感到有些氣餒。不知怎的,他的心裏掠過一絲不詳的預感。他沒有特異功能,但接下去發生的事情讓他不得不相信,他闖入了倒黴鬼設下的圈套裏。
沿途的確有很多打著招聘廣告的小店。蕭月明硬著頭皮,鐵了心似地一家一家闖進去,結果卻被一次一次擋了回來,不是以“會不會講廣東話”這個要命的問題來難為他,就是嫌他書卷氣太濃,甚至給人一種愚笨的感覺,因而不敢相信他能吃苦。越升越高的日頭曬得他頭昏眼花,他感覺喉嚨裏幹燥得快要冒出火來。做了好一會兒的思想鬥爭,他才摸出一個一元硬幣買了一瓶礦泉水。他擰開蓋子,一口氣喝下半瓶,感覺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
中午時分,在客村立交橋附近,蕭月明被一家職業介紹所門外張貼的海量招聘廣告所吸引,未加思量,便抬腿走了進去。接待他的是一位姓王的小姐。她約摸二十歲上下年紀,畫著細長的眉毛,嘴唇塗得血紅。王小姐伶牙俐齒,給蕭月明介紹她們的服務有多麼周到,公司是多麼守信用,委托她們招工的廠家有多少多少,一番話把他說得心裏美滋滋的,讓他打心眼裏感覺真是幸運,總算找對了地方。接下來,很自然地,他將口袋裏僅剩的八十塊錢掏了出來,給了王小姐(當然,他還多了個心眼,留下了二十塊錢)。他隻是想,不管介紹他什麼工作,答應下來就是,有吃有住就行了。王小姐開了張收據給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十天內不能幫他找到工作,介紹費原數退還。雖然帶著大專□□,但他考慮普通工比較好找,便要求王小姐給他介紹普通工的工作。
到八月二十四日下午為止,介紹所總共為他介紹了三份工作。他沒錢坐車,所有的路程都是步行。可巧的是,應聘的地點都是那麼遠。第一次是應聘另一家小型介紹所的廣告員,本來是十拿九穩,卻被一個廣東仔“走後門”搶了先。第二次,他找到某某公司老板的家裏,那時已是傍晚時分,在一個黑乎乎的屋子裏,那個自稱老板的中年男人讓他數吊在屋頂的繩子的數量,以“測試”他的視力,然後隻管對著地上亂爬的三個小孩子嘰裏咕嚕說個沒完。他聽得不耐煩了,隻得抽身出來。第三次,他找了大半天,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沒找到介紹信上寫的那個五金廠。他這才知道,他是被確確實實地當猴耍了。
八月二十四日晚上,蕭月明編了一個體麵的借口,離開了招待所,坐招待所的免費接送車來到客村立交橋,下了車。他徑直來到立交橋下麵,在一塊石凳上坐下來。這是用綠化帶圍起來的一塊空地,原本是供市民下棋、看報、聊天的場所,如今卻被來自各地的流浪漢占據。他來廣州這幾天多次經過這裏,認定這是個露宿的好地方,於是毫不猶豫地搬這裏來了。周圍的人影在昏暗的燈光裏晃動,嘈雜的人聲和汽車喇叭聲混在一起,刺激著他的耳膜,但他感覺實在太累了,來不及對周圍的一切做任何的防範措施,就靠在背包上睡著了。半夜裏突然醒來,他懵懵地發現,背包早已不翼而飛。他苦笑著埋怨著自己,眼裏隻剩下屢遭打擊後泛濫開來的灰暗的神色。“嗨,兄弟,拿你那塊手表給我,我去幫你換幾個錢!”一個臉上“裝點”著刀疤的青年男子湊到他麵前說。他木然地瞅了“刀疤”一眼,將手表從手腕上摘下來,扔了過去。“刀疤”將手表穩穩地攥在手裏,頭也不回地穿過馬路,輕巧地拐進了一個小巷裏。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了,他隻想避開那個可惡的麵孔,害怕再有人來打擾他陷入噩夢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