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初代※真庭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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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是發生在列國交戰、天下播亂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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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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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者真庭蝙蝠才能卓絕,乃是真庭裏中有口皆碑,隻可惜性子有點兒問題。傲慢野蠻,陰險邪惡——樣樣皆無;正好相反。
蝙蝠毫無野心。
亦無目的。
無欲無求。
亦無成就霸業的豪情壯誌。
他素來謹守本分,唯命是從,可謂忍者的典範。
雖然優異,卻缺乏魅力。
雖然傑出,卻平淡乏味。
這就是真庭蝙蝠。
然而他並非古板迂腐之人。他通情達理,詼諧風趣,與他結交共事十分暢快。
他不好爭功奪利,有舍己成人之風。
這樣的人在特立獨行者眾的真庭忍軍之中,可說是極為罕見;或許正因為如此,才成了真庭裏中扛大梁的忍者之一。
但他本人卻毫無自覺,可說是唯一美中不足之處。
「我啊……」
蝙蝠曾對一位弟兄說道。
「生來便是當小卒的料子。倘若有人能替我決定目的,發落差事,該有多輕鬆啊!哪條律法規定自己的生存之道及人生得由自己決定才行?如果有人比我更能將我的忍法及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交給他指揮統籌,豈不甚好?即便不能,我既已托付予他,便不會有半句怨言。」
如此這般。
這番話若是市井小民來說倒也罷了,偏生說這話的竟是真庭裏中名列前茅的高手,才教人傷腦筋。說歸說,真庭裏中的人仍抱著樂觀的期待;真庭蝙蝠年歲尚輕,少不更事;待日後他多加磨練,定能漸漸培養出與他實力相當的自覺。
然而——
日子一天天過去,真庭蝙蝠依然毫無自覺——此時正好是真庭裏計劃改製易法,不再由單一首領統領全真庭忍軍,而要改立十二首領,各司其事之際。
◇◇
「啊,我可找到你啦——原來你在這兒啊?蝙蝠。」
真庭裏郊外的雜木林裏,有人對著倒掛在一棵枝葉茂盛的樹上打噸兒的真庭蝙蝠如此說道;那人便是真庭狂犬。
她一副女童樣貌。
全身刺青。
聞言,蝙蝠微微睜開眼睛——視野之中映出了狂犬顛倒的身影。
「——幹麼?」
蝙蝠不快地答道。
其實他並非不高興,隻是想睡而已。
「我在睡覺,別吵我。」
「要睡回家睡吧——雖然你名叫蝙蝠,也用不著這樣睡啊!」
「村子裏亂成一團……」
咻!
蝙蝠放下勾著樹枝的腳,在空中轉了半圈落地。
「大夥兒吵吵鬧鬧的,害得我睡不著。」
「嗯,那倒是。」
狂犬苦笑。
對蝙蝠來說,這事一點兒也不好笑——不過他知道他的感受對於狂犬而言隻是他人瓦上霜。
「把首領人數增為十二人——這種餿主意究竟是打哪兒來的?這麼一搞,指揮係統豈不大亂?組織不成組織,規律也形同虛文啦!」
「組織,規律。沒想到這些字眼會從你嘴裏吐出來。」
狂犬笑道:
「唉,想必鳳凰有他的考量。」
「你不反對嗎?搞不好真庭裏的曆史會因此改寫呢!你向來最珍視真庭裏——」
「形式並不重要。」
也不知狂犬說這話是否出於真心,隻見她聳了聳肩,說道。
「再說,我隻是諫官——現在真庭裏作主的畢竟是鳳凰。既然鳳凰認為要在戰國亂世生存下來唯有改製易法一途,我自然沒反對的道理。」
咱們和相生忍軍之爭也越演越烈了——狂犬又續道。
蝙蝠啐了一聲。
「你說得倒輕鬆——若真要立十二首領,鐵定算上彌一份;到時你就甭想和現在一樣以觀察者自謝,當你的諫官了。」
「到時也隻能乖乖認命啦!……話說回來,你不也一樣?蝙蝠。」
「…………」
不錯。
指揮係統大亂,組織不成組織——真庭蝙蝠可不是會擔心這種事的憂國憂民之士。他雖然謹守規律,卻不重視規律;他隻是個奉命行事的忍者,雖有意誌,卻無目的——這便是真庭蝙蝠的性格。
螞蝠掛懷的是——
倘若真要分立十二首領,他勢必成為其中一人。
「現在的首領鳳凰自是不消說……你、食鮫、螳螂和海龜應該也是篤定入選吧!剩下還有誰呢——」
「我覺得首領要有首領的格局——而我沒那種格局。我是當小卒的料子。」
「隻有你這麼想——大夥兒都在等你成長呢!當然,我也一樣。」
狂犬說道。
她的外貌看起來雖然比蝙蝠年少許多,語氣卻老氣橫秋。
不愧是真庭裏的觀察者。
「那就等我成長以後再說吧!每個人都認定我會當上首領,煩死了。」
由於這個緣故,蝙蝠根本無法在家裏睡覺。
因為前來造訪「十二首領人選」蝙蝠的人絡繹不絕。
「人隻要有了責任,就會改變——即便是忍者也不例外。形式並不重要,不過由形入裏卻挺重要的。」
有了形,自然就成格局——狂犬如此作結。
狂犬這番話沒有惡意,但卻有種巧言詭辯的味道,令蝙蝠打從心底厭煩。他為圖清靜,才藏身於雜木林中,卻被狂犬給找到了;看來此處不再是安眠之地了。
「……所以呢?」
蝙蝠說道。
「你到底有何貴幹?狂犬。」
「咦?」
「你找我——應該有要緊事吧?」
「哦,不——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居然為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來打擾我的清夢?蝙蝠本想這麼罵上一句,但轉念一想,和狂犬計較這些小事也沒用,便打消了念頭。
「廣場有好戲可看,我是來邀你一道去湊熱鬧的。」
「好戲?」
「你認得春蟬吧?」
「嗯……」
真庭春蟬。
雖然不及蝙蝠與狂犬,但在真庭裏中也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真庭裏不大,隻要有出眾的才幹或特出的行止,轉眼間便會名播鄉裏;換言之,真庭春蟬擁有兩者之一,又或兩者兼備。蝙蝠和他雖無直接交流(至少不曾共事過——隻要共事過一次,蝙蝠絕不會忘記),卻聽過他的名字。
見了他應該認得出來。
「聽說他是個名利客?」
「是啊!所以他自然是虎視眈眈,欲爭奪十二首領之位了——至於他夠不夠格嘛,老實說,我覺得是一半一半。」
「他的人格有問題?」
「要談人格,大夥兒都有問題——真庭忍軍本來就盡是些特立獨行之人,毫無同儕意識,隻問成果。再說——正如我方才所言,人隻要有了責任,就會改變。」
當然,我是說或許。這回狂犬又加上這麼一句。
狂犬滿麵笑容。
她向來以真庭裏觀察者自居,想必比蝙蝠更加了解真庭春蟬。
「……所以呢?春蟬在廣場做什麼?」
「試演新忍法。」
狂犬說道。
「大概是想顯露自己的本領,好爭取十二首領之位吧!他和你我不同,要當上首領,得再加把勁兒——」
「所以那個新忍法便是他加的『勁兒』?」
蝙蝠沉吟起來。
蝙蝠壓根兒不想當什麼十二首領,卻又由不得他推辭,所以這陣子一直是一個頭兩個大;但是卻有人如此巴望著當首領,實在是諷刺至極。
雖然蝙蝠不能和他交換,卻不由得想道——
既然他想當,讓他當又有何妨?
「那——他的新忍法又是什麼玩意兒?」
「怎麼?你有興趣啊?」
「別說傻話了,我是看你希望我問,我才問的。」
「唔……」
狂犬似乎不知如何形容才妥當,麵露迷惘之色。
「該說是遁地術的變形版吧?」
「遁地術?沒想到他會從這種基本功下手——」
不過對於實戰倒是極有益處。
比起華而不實的忍法,更能博得好感。
倘若春蟬是精心算計之後才選擇展露這個忍法,那他鐵定不止是個名利客。
「不過遁地術用不著修練吧?連我也會。」
「那是你多才多藝——我就不會。」
「若是你有心,隨時都能學會。」
蝙蝠意有所指地說道,但狂犬隻當是馬耳東風,毫無反應,又續道:
「我不是說了?是變形版。」
「變形版?怎麼個變形法?所謂的遁地術,不就是叼根竹管藏在土裏嗎?除此之外,便是如何注意地上的動靜——」
似乎沒有變形的餘地。
這個忍法已經完成,還能變什麼形?
「——是啊!得叼竹管嘛!」
「不錯。當然,不見得得用竹管,隻要能呼吸就成。沒有呼吸管,轉眼間便會窒息;就算有,也不能在地底下久留——否則還是會窒息。這就是遁地術的弱點。」
「所以啦!」
狂犬說道。
「春蟬的變形版便是用來彌補這個弱點。」
「…………」
「無須使用呼吸管,且能長時間潛藏於地底下——這就是他的新遁地術。」
「新——遁地術?」
「春蟬本人稱之為忍法『潛蛹』——」
聞言,蝙蝠無言以對。
忍法「潛蛹」。
倘若真能達到這個境界——對於工作必有莫大的助益。然而正因為如此,蝙蝠反而覺得這是癡人說夢,絕不可能實現。
現今的遁地術少不了竹管等類的呼吸管,但這等於是主動告知敵人自己的藏身之處。此外,遁地術難以持久——但要說這是弱點,蝙蝠頗不以為然。
這不是弱點,而是人類生理上的必然現象。
春蟬的忍法竟能彌補這一點?
「……不可能。」
真庭蝙蝠所用的忍法已是公認的匪夷所思,但春蟬的這套忍法卻連蝙蝠也不禁詫異;要用來顯本領,的確是再適合不過了。
「倘若他真能辦到——確實夠格成為十二首領。」
「是啊!我也這麼想。」
「話說回來,他的忍法是什麼原理啊?既然無須使用呼吸管,那就是用別的方法呼吸了,不過——」
「唉,就算問春蟬,他也不會說的。『潛蛹』是春蟬自創的忍法,倒不至於有什麼不傳外人的門規;不過這既然是他當上十二首領的法寶,自然不會輕易透露個中竅門了。」
「嗯,那倒是。」
「再說——他的忍法也還沒成功。」
所以才叫試演啊?
蝙蝠總算明白了。
他也生了幾分興趣。
「聽說蟬的幼蟲能夠從植物根部吸收養分維生,在土裏活上七年;春蟬說他這套忍法用的就是同樣的原理。」
「……這番解釋聽起來像是胡謅。」
人和蟬的幼蟲豈能相提並論?
說歸說,要蝙蝠提出另一套解釋,他也辦不到。
「不過這套忍法和真庭春蟬的名號倒是相得益彰——前提是得成功才行。」
「是啊!」
「那他要怎麼試演?」
「唔,嗯,嗯。」
狂犬困惑地歪了歪頭。
「用『演』字是有點兒語病,因為他人在土裏,根本看不見——簡單地說,他要在廣場裏挖個洞,命下屬將他埋起來;接著他的下屬會和幾名下忍一起留在廣場監視。」
「監視?監視什麼?」
「當然是監視春蟬,看他有沒有偷偷從土裏跑出來啊!」
「哦!」
「然後待上一周。」
說著,狂犬豎起了一根手指。
「他說這套忍法要和蟬的幼蟲一樣遁地數年都沒問題,但咱們哪等得了那麼久?再拖下去,莫說和相生忍軍之爭,連亂世都結束啦!你也知道吧?令六大名俯首稱臣的新將軍現在可是勢如破竹呢!」
「新將軍……」
新將軍。
其實此人尚未登上將軍之位,隻是如此自稱而已。真庭裏是不屬於任何陣營的傭兵部隊,反過來說,他們幾乎為所有陣營效過力;而其中最讓蝙蝠感到可怕的,便是新將軍。
蝙蝠難以想像有人能夠一統這個兵荒馬亂的戰國亂世,但若真有這種能人,定是新將軍那般的人物。
或許那正是——
立於人上的格局。
「……喂,蝙蝠,你有沒有在聽啊?」
「唔?啊,抱歉。呃,你說到哪兒啦?」
「唉,我說——隻要春蟬能在土裏待上一周,就算成功了。」
「是啊!當然是成功。別說一周,其實三天就行了。」
說得極端點兒,一天也行。
尋常人活埋一天,鐵定一命嗚呼。
「不過——條件應該不止這樣吧?」
「嗯。出來的時候不得借助他人之手,須得自行爬出地麵——而且要說出這一周裏來監視自己的是哪些人。」
「…………」
「同一批人總不能連續監視一周,一天得換一次班——春蟬得說出換班的順序。」
畢竟遁地時若不能掌握外界的動靜,就稱不上忍法了——狂犬說道。
「當然,監視順序是等到春蟬埋進土裏以後才決定,他無法事先得知。」
「嗯……」
代表他沒有機會作弊?
還真是防得滴水不漏。
「倘若真能成功,大夥兒也不得不服氣了啊!除非監視者全都和他聯合起來作戲。」
「聯合作戲是萬萬不可能的。因為其中不但有春蟬的下屬,還有他死對頭的下屬。」
「死對頭?」
「死對頭三字是稍嫌誇張了點兒,該說是對手才是。爭奪十二首領之位的可不止春蟬一個人。」
「說得也是。」
「對春蟬的對手而言,倘若春蟬失敗,反倒是個好機會——自然樂意幫忙了。」
「想得還真周到。」
話說回來——好驚人的執著。
蝙蝠不禁佩服。
相較之下,自己就拿不出這股熱忱;思及此,蝙蝠不禁略感慚愧。
說得好聽一點見,蝙蝠是不計名利;但或許他隻是不夠熱愛真庭裏而已。
「說真的——如果能夠交換,我還真想和他交換。」
「那怎麼行?沒有人能夠取代別人——就算用你的忍法也一樣。」
聽了蝙蝠的真心話,狂犬麵露笑容,說道。
「好啦,怎麼辦?你要去看麼?我這就要去了。」
「——嗯。」
真庭蝙蝠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
「改天再說吧!」
直到最後,蝙蝠都沒前往廣場去觀看真庭春蟬試演新忍法「潛蛹」。
2
一周後,真庭春蟬身亡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真庭裏。當天本來是揭曉新忍法試演結果的日子,萬眾矚目,因此春蟬身亡的消息轉眼間便傳遍了大街小巷。
想當然耳,也傳到了依舊在雜木林中打盹兒的蝙蝠耳中。
起先蝙蝠隻是「哦!」了一聲。
忍法失敗啦?
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雖然春蟬敲鑼打鼓,昭告天下,但新忍法畢竟仍在實驗階段;分立十二首領之議來得突然,想必他沒有充分的時間測試新忍法。當然,他本人或許小有把握——但天下事若能盡如人意,就用不著忍者了。
人畢竟無法在地下潛伏一周之久。不光是呼吸,還有其他諸多問題。春蟬的變形版忍法沒能解決所有問題——蝙蝠是這麼想的。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