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行孫無論是長相,還是技藝,都很有特色,容易讓人記住他。而且,他更有一個毛病,使得他與《封神演義》其他神仙(乃至於一般的文臣武將)都不相同,這就是他的好色。
嚴格說來,好色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是一樁極大的罪惡,對於好漢而言,有了好色的毛病,簡直就要“一票否決”,當不上好漢的。但凡事也有例外,《水滸傳》裏的矮腳虎王英,便是一個好色的家夥,但他不僅是梁山一百單八好漢中的一員,而且同林衝、武鬆等武藝高強、為人磊落的好漢相比,他更幸福:他居然娶了一個大大的美女扈三娘作老婆!本來,王英武藝一般(他是扈三娘手下的敗將,而林衝一個回合就把扈三娘給抓過來了),地位也低,本來在英雄如雲的梁山好漢裏很不起眼,“泯然眾人矣”,但就是因為他好色,反而成了獨特的這一個,偏偏就知名度很高。
這是為什麼呢?這就是因為他身上的喜劇色彩。好色固然是壞毛病,但假如這個毛病還沒有發展到惡性的地步,也就是說,還沒有觸及到法律與道德的底線時,這種小小毛病,未嚐不讓人會心一笑,並在觀照對方短處的同時,獲得一種審美的愉悅。
王英便是這樣,他雖然好色,但還是很講義氣的。他搶了清風寨文知寨劉高的渾家,宋江求情,手下兄弟將劉高老婆放走,他也沒多言語。劉高的老婆害了宋江,王英等人打下清風寨救出宋江等人之後,他把劉高的妻子搶到房間裏,其餘的好漢覺得劉高老婆太壞,一刀殺了,王英很是生氣,但被別人一勸,也就勸住了。可見,他在大方向上還是好的。
既然承認他的底線還是一個好漢,再看看他的缺點,那就是帶有喜劇色彩了。小嘍羅們說山下有人抬驕子,他馬上就想到裏麵是女人,急匆匆、興衝衝地搶了任務,帶人下山把那女人搶過來。搶回來之後,也不交公,抬入自己房裏就要求歡--宋江等人去的時候,他還在房裏糾纏那個女子。後來到攻打祝家莊的時候,他就更可笑了,一上戰場看到扈三娘美貌非常,既不看看場合,又不惦量惦量自己的斤兩,放馬衝去風言風語,結果一下子被扈三娘給活捉了。
神仙中也有這樣的喜劇人物,比王英更出名的一個文學典型,就是豬八戒。豬八戒也是有著很多小缺點、小毛病的神仙,其中讓人忍俊不禁的就是好色。別人上西天取經是想修成正果,立場堅定,他不是,人是上了路,但心裏卻老是想著高老莊的老婆。碰到困難,常常第一個提出來散夥。為什麼呢?別人無家無口,他不一樣,他有一個“固定的”後方,所以他老戀著家。
如果說戀家還不算啥,那好色而惹下的禍端就更讓他的喜劇色彩濃厚了。他因為帶酒調戲嫦娥而被發下凡塵,可他被“開除公職”下放凡間“鍛煉”後,仍然沒有悔解的意思,不僅占了高翠蘭,而且在取經的路上碰到嫦娥時,還仗著那點兒舊情,跑上去跟嫦娥套近乎,想跟嫦娥“舊夢重溫”,結果被嫦娥冷麵拒絕了。
最可笑的當然是四聖試禪心了,天上的幾位菩薩為了試試唐僧師徒四人去西天取經的決心,變化成美女在前頭等候。條件當然是絕對優厚的:一個徐娘半老的母親,帶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家資巨萬,卻沒有一個男的作主心骨。既有錢又有色,絕對是天底下最美的事兒。唐僧雖然膽小,但取經的決心是無人質疑的,沙和尚一心向佛,再好的條件他也不動心。孫悟空倒乖巧,他有火眼金睛,早就看出來了事情的真相,但他不敢說,也不願意說。自然,他也不會作倒插門兒的女婿。
於是,所有的誘惑都衝過來考驗豬八戒。其實,豬八戒不用考驗,女莊主把條件一擺,看看家資,再看看美女,豬八戒頓時如雪獅向火,整個兒都化了,他決心傍上這個“女大款”。《西遊記》裏這一出固然是非常逗人的,但是,電視劇《西遊記》裏這一段戲尤為出彩。最終豬八戒為自己的好色付出的代價是:一整夜被吊在樹上,另外加上被孫悟空嘲笑。
王英和豬八戒,都是在讀者輕鬆、愜意的目光注視中,渾然不覺而又渾渾得意地走向他們各自無傷大雅、卻又是讀者們所預先知道的可笑的結局,這樣的角色,怎麼能不讓讀者喜愛呢?
土行孫亦是如此,鄧九公為了攏絡住土行孫的心,同時,也是因為聽了土行孫描繪的美好前景--將周的君王丞相等主要首腦全部暗殺,頭腦一熱,許諾將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鄧嬋玉嫁給土行孫。土行孫的心,馬上就熱辣辣地勃動起來了。好象在中國傳統小說與戲曲中,個子矮小的英雄都能娶一個貌美如花的妻子,如秦漢、如竇一虎等。
隻是土行孫最終還是沒有暗殺成功,他好色的弱點成就了對手。楊戩變化成一個漂亮的宮女,靜靜地等著土行孫來自投羅網。土行孫鑽到宮殿中,殺了一個假人之後,看到旁邊漂亮的宮女,馬上色心大動。他不顧身處對手的大本營,便迫不及待地抓住這個美女要成其好事。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宮女(也就是楊戩)假裝抱著他,土行孫被製住不能動彈,隻好乖乖地聽任處置了。
這個情節便如《西遊記》裏孫悟空抓豬八戒一樣,孫悟空變化成豬八戒的渾家,故意裝出許多模樣出來,套出豬八戒的實情,然後將豬八戒打得落花流水。當然,這個計謀,孫悟空可不止一次地用過,至少,抓黃袍怪時用過,後來還在套紫金鈴的時候也用過。
如果說,土行孫還帶有強烈的喜劇色彩,那麼,龍吉公主的婚姻,可真讓人覺得,即使是神仙,他們對所謂的命運、所謂的天數,也是覺得莫名其妙了。
龍吉公主出身高貴--這從她的名字即可很容易地看出來。她不僅道術高強,而且端莊嫻淑,即使是歸順西歧助周滅商,平時,她也是一個人獨處,不怎麼與人往來。從開始的描寫,我們甚至想象不出,她最終也會嫁人結婚。但偏偏就是這麼個一心向道的龍吉公主,最終還是嫁人了,而且嫁的是自己手下敗將洪錦。
為什麼要嫁給洪錦呢?《封神演義》沒有交待任何讓讀者滿意的理由。當然,理由不是沒有的,抓住了洪錦,在很多情況下,降將就是被砍頭,然後一道靈光往招魂台去了,安安靜靜地等著薑子牙最後完成大業封神。但洪錦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被殺掉。不僅沒有被殺,而且還南極仙翁用紅繩給捆住了腳--原來兩人命中注定是一對夫妻。
天命是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將二人的腳根係住成就一對夫妻?也不知道。月下老人的憑據是什麼呢?是他的帳薄上早有記載嗎?也許是吧。不過,在《封神演義》裏不見任何出奇的洪錦,不僅沒有當時喪命,反而得了一個身份高貴、道術高強、相貌端莊的妻子。這讓人就覺得很是想不通了。也許,真的隻能象《封神演義》裏所說的,隻能歸結於洪錦的命好吧。
龍吉公主的命好不好呢?從她的本意看,她好象對洪錦沒啥特別的感情,她恐怕是不想結婚的。但是,她畢竟是個有道術有根基的神仙,人家一說天數如此,她馬上不敢違抗了。是她自己深通天數呢?還是她特別害怕天數?當然,比起扈三娘來,她還是算幸運的。同樣是自己的手下敗將,洪錦即沒有好色的毛病,長得還不算太對不起觀眾。扈三娘被迫嫁給了王英,恐怕是很多讀者不滿意的:似乎有人更希望扈三娘嫁給林衝!這樣看來,從一般的標準來說,龍吉公主還算是比較幸運的,假如她象扈三娘,那就得嫁給土行孫了。
《封神演義》裏的神仙,除了有神仙異術之外,總還是具有普通的人性的。隻不過按照傳說,神仙已經脫離了凡人的喜怒哀樂,好象不應該再墮入凡塵的。比如說,傳說觀音菩薩為了點化世人,曾經化成一個年輕女子,以身相許,勸人抄寫、背誦經書,但是等到結婚時,她卻化去了,就沒有沾染凡塵。再比如,《西遊記》裏的黃袍怪與百花羞公主,本是天上的神仙,有了私情,不敢在天上有何動作,最後來到凡間,了此宿願。
從禁欲的角度看,好象中國的神仙們和西方古希臘的神仙不太一樣。在古希臘神話中,天神的主宰宙斯也可以說是一個標準的好色之徒,他不僅與天上的神仙有著說不清楚的糾葛,而且他與凡間的美女也經常私通--甚至是強奸。他曾經變成一頭牛,勾引凡間的女子,又曾變成一朵雲,包圍著凡間的美女,讓她們有孕,生下孩子。古希臘神話中其他神祗也是如此,他們相互通奸,也會常常與凡間的普通人愛慕、同居,根本沒有這方麵道德的約束。
中國的神仙們,盡管受到中國傳統道德的束縛,以禁欲為美德,但畢竟男歡女愛是人之常情--尤其是當天上的神仙們越來越多,成了一個大家族之後,這種事就更多了。神神相戀,神人相戀,在民間傳說與文人的想象中,都屢見不鮮。
像孫悟空那樣,從石頭裏蹦出來,從來就不懂什麼男女之情的,是純真至性的神仙;象唐僧那樣,十世童男,一點元陽未泄,固然修成了唐僧肉的功效,但確實不見得有何吸引人的地方--最多也就吸引吸引一下女妖怪們,外加西梁女兒國的女王。以中國的倫理,一個家族,尤其是大家長,不可能隻是單身的。所以,象中國神話裏有了西王母,就有東王公,發展到後來,神仙國度裏有了玉皇大帝,就有一個王母娘娘。盡管其他神仙好象不怎麼顧戀家庭,但神仙們還是有愛的,尤其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生的女兒,似乎更秉承了天性。
比如說,在《封神演義》裏大顯身手的楊戩,在民間傳說中,他是大名鼎鼎的二郎神。他的出身呢,則是玉帝的妹子(當然,身份也有變化)碧霞元君與凡人所生。寶蓮燈故事中,沉香劈山救母,本來出自印度,是佛教中的故事,但是傳到中國,也同玉皇大帝拉上了關係,由兒子修道救出因作惡而受苦的母親的故事,變成了神人相戀受阻的愛情。象這樣的感情戲很多,什麼牛郎織女的故事啦,什麼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啦,什麼白蛇與許仙的故事啦,舉不勝舉。
為什麼神仙與神仙之間,難得有愛情的火花,倒反而是神仙與凡人之間,卻有那麼多的感情糾葛呢?論起來,還是因為神仙們太過於正統,修道講究修身養性,沒有真性情,自然也不可能有愛產生。而且,神仙離人太遠,那些整天騰雲駕霧、道貌岸然、仙風道骨的神仙們談戀愛是什麼個樣子?想不出來,恐怕他們即使戀愛,恐怕也是像白開水一樣寡淡,根本稱不上愛情吧。
再說了,即使是神仙和神仙談戀愛,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就像現在的電影,富豪子與富家女結婚,最多隻能成為市井小民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豔羨其風光奢華。但是富家子與貧家女那種灰姑娘的故事呢?甚至是富家女與平民男子的愛情故事呢?那就一下子拉近了與平民百姓的距離,可以成為大家都能分享的精神大餐了。
不是沒有人討論過這個問題的。還是那位談狐論鬼的蒲鬆齡,他寫一個女鬼與一位狐女同時愛上一位書生,因為女鬼的“陰氣”太重,傷害到了書生的身體,別人責問那個女鬼,地下有那麼多漂亮的男鬼,為啥不去找?偏偏來到陽間害人!那位女鬼回答說,鬼找鬼有什麼樂趣呢?要是有樂趣,她絕不會上來,就是因為和人戀愛有樂趣,所以她才來到陽間。
是不是神仙和鬼都隻有和人戀愛、同居才會有樂趣呢。這個應該沒有標準答案,也無從調查。說到鬼與人,多半都是聰明伶俐的女鬼與男性之間的婚戀,而中國的神人相戀,亦是仙女與男性之間的婚戀。這應該反映了普通民眾對神人相戀、人鬼相戀的一種普遍的觀念。為什麼呢?人們都認為鬼與妖,都低人一等,如果是男鬼、男妖,同凡間的女子有了私情,那多半是被認為妖魅作祟。高貴如天逢元帥豬八戒,來到凡間找了一個女子成家立業,仍然要被孫悟空收去扯上西天取經。至於其它的鬼魅,那就更不會客氣,多半要被高人斬掉,如唐時郭元振,便殺傷過一隻野豬精。
男性的神仙為什麼不能為凡間的女子成親呢?這個可能和中國的貞操觀念有關。即使是天上神仙,哪怕血統比凡人高貴一些,但是,他要玷汙了凡間女子的貞潔,那也與他名聲有損。畢竟神仙不可能與凡人成家立業,若始亂終棄,神仙也被打入“薄幸小人”的別冊了。故而象古希臘神話中的男性神仙與凡間美女結合的事情,在中國幾乎不會發生。
相反,那些美麗的花妖狐魅就不存在著這個障礙。女鬼與狐妖,他們本來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標準來要求,所以貞潔對於他們,隻能是一個過高的要求(當然,也有些故事中,妖魅也存在著貞操的觀念,如唐傳奇《任氏傳》等)。假若他們美麗異常,而又主動委身於凡間的普通男性(多半又是貧苦或者尚未高中的青年書生),好象讀者也不再去關心她的貞操問題了,畢竟妖魅與普通人是不同的,以凡人的觀念斤斤計較,徒惹人笑話而已。天上的仙女一般不會存在淫亂的問題,所以象七仙女、織女啊,在民間故事中,都象凡間普通而善良的女性,散發著人性美好的光輝。當然,在不同的故事體係中,也會存在著一些偏差,如《太平廣記》有一篇名為《郭瀚》的,寫織女來到人間,同一位男性相好,當別人問牛郎管她不管時,她卻回答說,這跟牛郎沒有關係,牛郎管不著她,頗有現代女性的品格。在封建時代,這畢竟還是很出格的,究其原因,仍然是他們身份的“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