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3 / 3)

當然,發表這些意見的目的,絕不是說:對歐陽山的鴻篇巨著要輿論一律。文學史告訴我們:有價值的作品,往往爭議愈多。而在爭議的過程中,又不斷發現和認識其價值。筆者認為,《一代風流》至目前共出三卷,其中《三家巷》最為出色,這也是作家半個多世紀創作中的“領銜”作品,是建國以來十幾部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中的一部。尤其是它出版後所引起的長時期的爭議,更證明其在我國當代文學史上,有著特殊貢獻和地位。

五沒有爭議的藝術才華

廣東文藝界的同誌都知道,歐陽山的作品,從來都是有爭議的,且不說他二三十年代寫的那些作品,即是作家在進行鴻篇巨構餘暇時偶爾為之的幾個短篇,如《鄉下奇人》、《在軟席臥車裏》、《金牛和笑女》發表後,無一不引起爭議。沒有爭議的,隻是作家的藝術才華。文化大革命前討論、“批判”《三家巷》、《苦鬥》時,有一種意見認為:歐陽山的藝術才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華一樣有“毒”。但在作家有無才華這點上,則不予否認。確實,《三家巷》的創作,證明作家的藝術才華已經發展到了峰巔,藝術風格得以確立和形成。當然,這也是有一個曆史發展過程的。可以說,作家最初的創作,已經顯露和包容了他後來形成的藝術風格的許多重要因素。如地方色彩和地方風情,作家二三十年代在廣州和上海寫的作品,主要是反映廣東農村和城市的生活,民俗風尚,世態人情,寫得惟妙惟肖。又如人性、人性美的雕刻,作家這個時期寫城市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作品,肖像美的描摹,內心的刻畫,人性的開掘,人情的生發,就十分細膩、真切、動人。甚至周炳對人生的執著追求和倔強的個性,都可以從作家這一時期的許多人物身上找到影像。《高幹大》的創作,標誌著作家創作風格上的一個根本轉折——既向過去歐化的影響告別,又向民族化和群眾化作新的探索。這部長篇在藝術表現上,主要是吸收我國古典小說的優秀傳統,如白描,直敘,以人物為中心展開情節,結構井然,層次分明,首尾相顧。語言上,吸收陝北方言諺語,並加以改造,使之口語化,活潑生動,形象性強。這部長篇第八章《發展》中寫農民入社交股金的情節,王德貴、劉老婆、曹根福三人因怕露富,各編謊言,終又合一的性格,就寫得妙趣橫生,神態逼真。情節的巧致安排,是我國古典小說和戲曲的典型結構方法。從這裏,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在藝術風格上的一個發展和形成的脈絡——從二十年代嚴重“歐化”,至三十年代轉為通俗易懂,再到《高幹大》初具民族特色,直至《三家巷》完成了獨具個性的民族風格。現在,就重點以《三家巷》,並連及《苦鬥》、《柳暗花明》,探討一下作家的藝術風格。

試圖通過《一代風流》的五卷:《三家巷》、《苦鬥》、《柳暗花明》、《聖地》、《萬年春》這樣長達一百幾十萬字的長篇巨著,表現“中國革命的來龍去脈”,這是歐陽山的創作意圖。作家為此醞釀長達十七年的時間,投進了全部的生活和藝術積累,藝術氣魄是恢宏的。但是,它畢竟不是曆史教科書,編年史,也不是政治講義。作家為實現自己的創作意圖,精心設計了一個完整的藝術構思和藝術布局。這即是以周炳的思想性格發展為中心,以革命與愛情(歐陽山說:“如果主人公獲得幸福的愛情,那麼小說也就要結束了。”)為兩條情節發展的基本線索,交織三家巷這個特定環境中活動的特定人物之間錯綜複雜的愛情、婚姻、家庭、親朋、鄰裏等社會關係,從他們各自對生活道路的選擇中,映照出時代的側影和革命運動某些本質的特征。由於作家宏大的藝術構思以這樣一個表現角度為依托,因此,在進行具體描寫時,就舒展自如,縱橫捭闔。那一幅幅具有詩的氣質的愛情生活抒情小景,那一幅幅浸潤著南國風情色彩的田園和城市風俗圖,與重大的曆史事件的勾勒交相輝映和燭耀,既提供了人物活動的廣闊場景,揭示了性格的深刻社會內涵,又開拓了豐富的藝術境界,在精雕細刻中顯出民族氣派。

過去有的評論文章曾正確指出:《三家巷》等作品在描寫起義、戰鬥場麵得益於《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優秀古典小說;而在人與人的關係,特別是深入到人性、人情描寫時,又常常使你聯想到《紅樓夢》的某些篇章。我們認為,從整體來看,小說中正麵鬥爭描寫,隻有少數章節寫得有聲有色;而寫人情世態,卻處處妙筆生花,色彩繽紛。有不少章節的描寫,簡直可與《紅樓夢》中最精致的描寫媲美。如《三家巷》第二節《鹵莽的學徒》中七夕乞巧,第十二節《人日皇後》中郊遊,第十三節《迷人的歲月》中周炳與區桃同台演《孔雀東南飛》,第十四節《畫像》中周炳為區桃繪肖像,第三十九節《夜祭紅花崗》中周炳祭英靈;《苦鬥》第四十二節《翻生區桃》中胡杏與白蘭花對話,第六十三節《西水圖》中胡杏水底撈簪剪紙;《柳暗花明》第一百零二節《知名知情和知心》中的陳文婷三次致函周炳等章節,狀物寫人,簡直就是一篇篇深情綿邈、綽約綺麗的散文。這裏,思想與生活的融會,幾近極致的藝術境界。

作家的描寫不僅能將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情緒和心理,借助優美抒情的文筆,渲染得淋漓盡致,充滿詩情畫意,而且將其糅合於南國的習俗風尚之中,使之具有風格畫的特點。如《苦鬥》第六十節《後繼與前仆》中寫胡杏從奄奄一息中複活過來後,對自由的憧憬和向往,對生活的渴望和執著追求,就是通過人物情緒流動伴和著南方習俗的一係列動作——螺衝洗澡,用菖蒲、柳枝插門,沙煲熬龍眼、黃皮葉水洗頭、茶油塗發,鉸“鍾馗”像等,絲絲入扣地烘染出來的。第五十六節《一個謎》中寫胡柳麵對幾個男性愛慕,又是通過具有南方風俗特點的鉸“獨馬”、“孤鷗”、“關公夜讀書”三份剪紙畫來宣示自己的不同心境和態度的。作品中俯拾皆是的關於七夕、人日、端午、中秋、除夕、花市、婚禮乃至服飾、吃喝、玩賞等描寫,都是一幅幅精雕細鏤的風俗畫。

歐陽山獨特的藝術風格的建立,與他的語言風格是分不開的。在語言的運用上,作家主張取“東南西北古今中外法”:以中今為主,以民族語言為基礎,吸收方言、古語、外來語,將其“精華糅合起來,造成一種豐富多彩的、使群眾喜聞樂見的現代文學語言”。《三家巷》等作品,就是實踐作家這種主張的成功範例。在現代語言方麵,運用了大量新鮮的、傳神的活的口語;在民族傳統語言方麵,主要是吸收古典文學名著、詩詞和戲曲中生動、貼切的語詞和語彙;在方言方麵,重視能體現鄉土人情、習俗風尚等南國色彩的語言;在外來語方麵,則注意借鑒其語言表現中的感情色彩和細膩雕琢。總之,廣取博采,和諧而不駁雜,明曉而不艱澀,形成了作家自己特有的語言風格和語言色調。不僅寫人繪景,文情並茂,而且敘述故事也極講究辭飾文采,詩情畫意。語言形象性強,感情色彩和地方風味濃鬱,簡潔、練達、準確。有時一字一句,一言一語,都能升華到奇妙的藝術境界,顯得氣韻高雅,大氣而富於詩意。過去的評論文章,在論及歐陽山的語言風格時,多隻強調其承繼和發展民族傳統語言的一麵,而忽略了他對各種語言(其中包括外來語)的融會、改造和運用,這不完全符合作品的實際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