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9月28日淩晨於廣州南方日報社六號樓[3]文學評論·試談報告文學的構思試談報告文學的構思
如果說,報告文學的創作是一個壯實的漢子,那麼,對它的評論和理論研究則是一個孱弱的女子。
——題記
報告文學的論題中,構思鮮為人談,也實在不易談好。近兩三年,雖然自己在創作實踐中有這方麵的追求,但現在要作理念的過濾,似乎又朦朧得很。
構思是作家的想象力和聯想力的延伸、升華,又是作家剪裁、布局能力的凝聚、結晶。報告文學作家的想象力和聯想力的馳騁,隻能限製在依據新聞手段采訪得來的真實材料的範圍內,較之以虛構為其特點的其他文學樣式,有著明顯的局限性。而虛構的作品,囊括作家所能感覺和體驗到的直接或間接的生活素材,經過感情的融會,想象的補充,並進行“根本性”的改造,使之符合生活的邏輯和藝術的真實。它的構思,既不受某種特定素材的約束,也不受建立在某種特定素材基礎上的想象的牽製,它隻服從邏輯和理智的力量。報告文學的構思,在素材和想象兩個方麵,都要嚴格受到真人真事的製約。同時還要受到邏輯(新聞真實和藝術整體、本質的真實)和理智的約束。可見,報告文學用以構思的材料,是較為單純的。這種“單純”,為報告文學的構思增加了難度,提出了更高要求。
構思成功與否,首先取決於角度的選擇。以真人真事為描寫對象的報告文學,和虛構的作品,都無一例外地重視角度的選擇。但是,角度的確立及其過程,二者之間又有明顯的差異。虛構作品的原材料取之於無限豐富的生活礦藏,因之,它的角度選擇具有多元性。這種“多元性”,不僅指對生活本身過濾和篩選的過程,也包括最終確立的生活表現對象本身。而構思上的多元性向單元性的轉化,則以最能體現作家的創作意圖為準繩和歸宿。報告文學受真人真事的局限,角度的選擇不可能像虛構的作品那樣來得自由。它隻能遵循真人真事所提供的環境和人物的背景,及其邏輯線索去尋找角度。一般來說,這條邏輯線索找準了,也就找到了構思的最佳角度和結構。
那麼,怎麼才能找到和定準報告文學構思中的邏輯線索呢?生活中所提供的報告文學材料,像其他未成型的文學作品一樣,不可能是完整的,嚴謹的,有明顯的邏輯規則的。如何將分散的、斷片的、平列的材料凝聚在一起,使之在一個特定的焦點上閃射出光彩來,關鍵在於能否找到一個統領一切的東西,亦即真實的人物真實的事件中內在的邏輯線索。這條邏輯線索,並不是一開始就顯露了出來,而隻是在作家經過反複的醞釀、分析、比較之後才可能獲得。已有的報告文學創作實踐,提供了這方麵許多成功的例證。《一個人和他的影子》中始終緊緊追蹤主人公的“左”的“影子”;《大雁情》中由帶著四種不同的標點符號(“她……”、“她?”、“她”、“她??”)構成的多旋律多音部的“情”,《美麗的眼睛》中透視出心靈美的“眼睛”的特寫;《揚眉劍出鞘》中的“靈蛇吐焰”般的“揚眉挺劍”;《癡情》中雙重涵義(藝術與愛情)的帶“癡”字定語的“情”;《祖國高於一切》中作為主人公衡量生命存在價值的準繩的“祖國”;《哥德巴赫猜想》中“跋涉在數學的崎嶇山路上”的“攀登”精神;《奇異的書簡》中由數字組成的“書信”的王國;《熱流》中湧動於河南大地的變革“熱”;《籠鷹誌》中“一夕十顧驚且傷”的“鷹”;《彭大將軍回故鄉》中的兩次“歸裏”——“衣錦”歸裏與“戴罪”歸裏;《大洋的彼岸和此岸》中牽動主人公思緒、情懷的“兩岸”……都是作家進行構思的依托和邏輯線索,或是一種性格,一種情緒,一種情境,一個場景,一種物象……以此將整個人物和事件連綴、貫通、融會起來,交相輝映。由報告文學精彩的構思所生發的文學性,正在於此。我們采訪“富甲天下”的廣東省南海縣時,致富的材料像滿天的彩霞一樣在眼前閃耀,目不暇接。進入構思後,我們仿佛步入海灘,滿眼的彩貝銀沙,卻無法像工藝美術家那樣,將它們組接成一個完整的藝術品。後來,當我們找到象征南海縣的西樵山作為構思的出發點時,所有的素材如同士兵一樣任由調遣,迅速集合在一麵旗幟下。在《站在西樵山上鳥瞰》(《花城》1982年第3期)這篇作品中,“西樵山”不僅是作者視野所及的“中心地理位置”,它自身的鮮明變化,更是整個南海縣的象征。報告引題中有兩句話:“西樵山——南海旖旎山水中的一顆明珠。工副業——南海經濟皇冠上的一顆明珠。”這是全文的點睛之筆,也是作品構思的內在邏輯線索。更早一些寫的《囚徒》(《芙蓉》1981年第1期),原題為《“勞改犯”》,構思的依托是一個特定的生活場景——監獄。作品中人物幾乎所有的活動和情緒變化,以及矛盾糾葛,都是在“監獄”這個特定的生活環境之中展開的。作品中所提供的這個“空間”,易於在讀者的視覺和感官上造成一種強烈的、交織著各種情緒的畫麵。然而它又不是靜止的,孤立的,而是流動的,變化的。《改革者的“手術刀”》(《南風》1981年第10期)的構思,內在的邏輯線索就是一把具有象征意義的“手術刀”,它同時又是主人公升任後改革社會陋習的一把“手術刀”。
報告文學在真人真事當中尋覓到內在的邏輯線索,解決了構思和角度的問題之後,麵臨的就是如何使整體的和諧與局部的赫然顯露統一起來。首先是和諧,不和諧,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作品,但又不隻是和諧,還需要局部的赫然顯露,在和諧中爆發出震撼力。自然,虛構的作品也追求奇峰突起之筆,但報告文學由於是以真人真事為基礎的,這方麵更顯其必要。如果一部報告文學,從整體上看顯得很和諧,但如無令讀者心靈震撼的幾處,那這種和諧就可能是平淡了。所謂構思的和諧,主要是指作品的整個間架、結構、布局、格調、氣勢、文情等顯得均勻,流暢,既無多餘的閑筆,更無明顯損害整體感的敗筆。而一旦將“赫然顯露”之處鑲嵌進了這幅和諧統一的畫麵之中,便濃淡相宜,舒疾相適。而赫然顯露之處,也成為整體生命中流動的一根血脈,活躍的一個細胞。這裏不妨試舉幾例。《哥德巴赫猜想》中,作家以富於神奇想象力和聯想力的詩化、具象化的淋漓大筆,展示了主人公采擷“數學王冠”的艱難奮進曆程,畫麵、形象、感情和思想渾然一體。文中有一段寫陳景潤“隻知攀登,在千仞深淵之上”,“隻管攀登,在無限風光之間”的文字,是全文光華灼灼之筆,也是聳峙整個畫幅之上的奇峰異景:“膝下群山,雪蓮萬千。”《揚眉劍出鞘》中寫欒菊傑帶著嚴重劍傷擊敗蘇聯對手紮加列娃一節,那滲透著斑斑血跡的軀體,伴隨電閃雷鳴般的擊劍動作,使整個比賽大廳席卷著旋風般的興奮,也在讀者心上掀起一股感情的風暴。女主人公的情操,正是在這裏迸發出奪目的光彩。《美的追求者》幾乎寫了畫家韓美林的大半生,寫了許多人和事,但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使他“由一個匠人的道路轉向藝術家的路標”——樂姐姐的高尚情操。那整整一章文字,如同它的小標題《花開花謝》一樣,充滿著明麗而陰霾、清新而又悒鬱的種種複雜思緒、心態。樂姐姐像一片白雲,偶爾投影在“大海”(韓美林)的波心,又像是一顆星辰照耀著另一顆星辰,自己凋謝了,隕落了,卻換取了另一個“藝術生命的順延”。樂姐姐和韓美林,如同藝術和精神上的兩座阿爾卑斯山脈,屹立在讀者的胸間。《一封終於發出的信》中女兒在大西北高原之夜,荒祭忠魂的一幕,那絮語,那思念,那呼喚,與整個作品流動的情思,魂牽夢繞著讀者的心。《囚徒》寫劇作家趙寰獄中重病期間,借著西窗明月動情地構思劇本;《一個英國皇家水兵的傳奇》(《時代的報告》1982年第2、3期)寫楊大衛厄境中在“兩個祖國間的選擇”一節文字,我們也是有意識地作這種藝術追求的。
報告文學追求構思的和諧和赫然顯露的統一,最終是為了創造一種藝術意境。而成功與否,又取決於報告文學作家能否將不同的生活畫麵、場景,人物的性格、情緒等,巧妙而又有機地組合在一個畫幅裏,無論是色調、情緒……都詩化,具象化,情與景,人與物交融、貫通。這種意境,可以是詩的,散文的,音樂的,繪畫的,哲理的……在當代報告文學作家中,似乎黃宗英、陳祖芬、徐遲、柯岩在這方麵有銳意追求。黃宗英的報告文學,選擇人物活動的環境,多帶有自然的色彩。《大雁情》中的西安植物園,《橘》中的四川柑橘研究所……作家將這些清峻明麗的自然畫麵,與對生活現狀質樸的線條勾勒,細膩真摯的情緒宣泄,明晰崇尚的哲理思想相結合,創造出一種絢麗、雋永的意境。陳祖芬是從寫詩走上文壇的。她的報告作品,具有“易受感動”的詩人氣質,又有哲理的熠熠光華,這二者的結合,往往創造出一種昂揚、熾熱的詩境。徐遲是詩人,他的報告作品,追求一種大氣磅礴,行雲流水般的意境。柯岩也是詩人,她的一些報告作品及某些章節,往往被純淨地詩化了。詩的情境,又往往是通過能顯示主人公美好心靈、感情的具體生活畫麵、場景點化出來的。《船長》中主人公的情操品格是在航海時出現的一幅幅畫麵上展開的;《從一個孩子看中國》中關於小畫家用“黑色的眼睛追求光明”,《追趕太陽的人》中關於想象中“路”的畫幅,《東方的明珠》中關於“天鵝”與“羽毛”,《美的追求者》中關於“童年”、“花”、“小狗”等描寫,即如此。柯岩創造的意境特點是潔淨、純美。意境的創造,可以說是這類報告作家構思的最高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