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吔,小親親,
娘的眼淚伴大了你。
麥罷你爹走的西口,
騎的是那匹七歲牙口的紅兒馬。
人影子不見咧,
馬蹄聲還揪碎娘心的一個勁丁冬。
唉吔,小親親,
布穀子鳥,
都不敢叫“盼黃盼割”哩,
一料莊稼糟踏光咧!
唉吔,小親親,
你爹一走,
就永沒回來過。
他給娘啥都沒留下,
就留下個你。
留下個你,
娘就啥都有咧!
這是1965年夏收之前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吱嚕的車聲,在固塬後山空穀裏回蕩了好久,一輛三套車才出現在山路上。車夫的苦調聲,時弱時強,強時如霹靂,弱時如遊絲,如泣如訴。哼完最後一句,他意猶未盡,便把那餘意化作一口濃痰,朝轅馬屁股下死勁啐了過去。又從鞭插裏抽出把子用鞣皮精心纏裹的馬鞭來,在馬頭上一陣呼呼亂舞鞭鞘。馬驚了,一尥蹶子,一聲“噅”,回蕩在空穀中的馬蹄聲便如擂急鼓。車輪幾次懸空,又倏忽滾回路麵。路邊一塊石頭鬆動了,滾將下坡,即刻從坡上艾蒿叢裏驚出兩隻斑頭雁來,在空裏變為兩個小黑點了。
車夫是武剩娃,家窮,快四十了,尚未娶親。一個半老光棍,自然心理變態,什麼都看不慣,愛挑毛揀刺,不大討村裏人喜歡。他也就不愛和人說話,隻愛吼苦調,要不就是一種沉思模樣。久久,他似乎又陷入沉思狀態了,坐在轅板上一動不動。馬便趁機緩下步來,長長地打著響鼻,又用尾巴掃身上的牛虻。
群山靜寂,像正在積聚力量,準備突然爆發的火山。果然,在一塊峁梁下,麥坪邊,車夫的鞭鞘又飛舞起來。先是牛虻驚飛,接著馬也驚了,車滾滾聲如雷響。麥坪裏,有個娘兒在偷捋麥穗,一見車來,急忙蹲了下去。車夫居高臨下,瞧見她梳著如意大駝髻,分明是本村的七嬤,惶恐地在心裏道:“這娘兒不要命咧!”他像自家做賊一樣,出了一身冷汗。
山裏女子一嫁人,名字也就嫁丟了,人都按她男人的輩分排行稱呼她。七嬤的男人武清俊,是清華大學畢業,如今在上海工作。嫁這樣的男人,她在劫難逃也在劫不逃,以隨他被人稱呼為榮。
七嬤初嫁時,山裏人還不開化,娘家漢子牽馬來接閨女,這做了人媳婦的閨女,必定要係上下裾繡金的紅裙,見了老爺子老娘兒甚至輩分高的小崽兒就拜,拜個沒完沒了,拜個一串“好走”聲,一直到村外的上馬石旁,才可被娘家漢子扶上馬。拜也煩死人,沒穿裙子也最要命,不然頭腦冥頑、瑣碎,眼睛渾濁的老爺子老娘兒們——特別是老娘兒們,就會指著背影大發議論:“呸,精尻子也敢出門!”似乎隻要女子單穿著襯出曲線美的褲子,他們的老眼非但不昏花,而且還有了穿透力,能看見女子赤裸的下身。在山裏,人們的法律觀念淡薄,但對旁人的議論,卻格外看重,而老人們的議論尤為重要,輕易可使一個娘兒名聲掃地,沒臉見人。解放前二年,武家村裏有一位小娘兒,被土匪劫去了。她設法逃出了土匪窩,卻逃不出人們的議論,終於投水自盡。
這武七嬤,偏是個出格娘兒。做新媳婦那陣,回娘家竟破天荒不用漢子來接,不係那在腳底下絆來繞去的裙子,不一拜再拜,不寸步點點,一雙大腳隻管痛痛快快邁大步,見了老爺子老娘兒們也隻管挺直了胸脯,大大咧咧地問:“吃了嗎?”老爺子老娘兒們老眼愈為昏花,一口氣悶在胸口,差點背過氣去,舌頭僵直地說:“吃咧吃咧!”七嬤顯然知道自己這是一大壯舉,必然產生轟動效應,一不做二不休,越發大搖大擺著那肥碩的屁股,往村外走去。小媳婦們用頭巾半掩住臉,從門縫裏窺著,羨慕地說:“髻子也梳成了牛屎撲塌!”
山裏娘兒們慣於梳圓正的抓髻。發髻梳成尖尖子偏偏子翹翹子塌塌子,是一種風騷的表示,七嬤公然於這忌諱不顧。直等到她那豐滿的身影,隱入了村外路那頭棗樹林裏,老爺子老娘兒們才轉過氣來,嘖嘖說:“到底是人家清俊屋裏的!”
有學問的老爺子說:清華在皇城裏。要是皇上坐龍廷的那陣,清華就是太學院,武清俊就是狀元,七嬤就是皇封的誥命夫人,戴鳳冠披霞帔,回娘家也坐的是八抬大轎。“如今把人虧了,走著回去不說,鳳冠霞帔也沒有,隻梳個牛屎撲塌!”
共產黨雖然講人人平等,但對山裏的老人是講不通的,他們心中等級觀念根深蒂固。武清俊既然是“貴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的女人在他們心目中也就神秘、高貴了。如果她跟別的女人一模一樣,反讓他們覺是怪事了,她應該有特別之處。因此她另式另樣,他們倒覺最自然不過,竟破例沒有罵她“精尻子”,而且望著她那微胖的身材讚歎:“福人,生來是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