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侯行地登隧,大夫皆扶之,隨會不扶,文侯曰:“會!夫為人臣而忍其君者,其罪奚如?”對曰:“其罪重死。”文侯曰:“何謂重死?”對曰:“身死,妻子為戮焉。”隨會曰:“君奚獨問為人臣忍其君者,而不問為人君而忍其臣者耶?”文侯曰:“為人君而忍其臣者,其罪何如?”隨會對曰:“為人君而忍其臣者,智士不為謀,辨士不為言,仁士不為行,勇士不為死。”文侯援綏下車,辭大夫曰:“寡人有腰髀之病,願諸大夫勿罪也。”
齊將軍田瞶出將,張生郊送曰:“昔者堯讓許由以天下,洗耳而不受,將軍知之乎?”曰:“唯然,知之。”“伯夷叔齊辭諸侯之位而不為,將軍知之乎?”曰:“唯然,知之。”“於陵仲子辭三公之位而傭為人灌園,將軍知之乎?”曰:“唯然,知之。”“智過去君第,變姓名,免為庶人,將軍知之乎?”曰:“唯然,知之。”“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將軍知之乎?”曰:“唯然,知之。”“此五大夫者,名辭之而實羞之。今將軍方吞一國之權,提鼓擁旗,被堅執銳,旋回十萬之師,擅斧鉞之誅,慎毋以士之所羞者驕士。”田瞶曰:“今日諸君皆為瞶祖道具酒脯,而先生獨教之以聖人之大道,謹聞命矣。”
魏文侯見段幹木,立倦而不敢息;及見翟璜,踞堂而與之言,翟璜不說。文侯曰:“段幹木,官之則不肯,祿之則不受;今汝欲官則相至,欲祿則上卿;既受吾賞,又責吾禮,毋乃難乎?”
孔子之郯,遭程子於塗,傾蓋而語終日。有間,顧子路曰:“取束帛一以贈先生。”子路不對。有間,又顧曰:“取束帛一以贈先生。”子路屑然對曰:“由聞之,士不中而見,女無媒而嫁,君子不行也。”孔子曰:“由,詩不雲乎:‘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今程子天下之賢士也,於是不贈,終身不見。大德毋踰閑,小德出入可也。”
齊桓公使管仲治國,管仲對曰:“賤不能臨貴。”桓公以為上卿而國不治,桓公曰何故?管仲對曰:“貧不能使富。”桓公賜之齊國市租一年而國不治,桓公曰何故?對曰:“疏不能製親。”桓公立以為仲父。齊國大安,而遂霸天下。孔子曰:“管仲之賢,不得此三權者,亦不能使其君南麵而霸矣。”
桓公問於管仲曰:“吾欲使爵腐於酒,肉腐於俎,得無害於霸乎?”管仲對曰:“此極非其貴者耳;然亦無害於霸也。”桓公曰:“何如而害霸?”管仲對曰:“不知賢,害霸;知而不用,害霸;用而不任,害霸;任而不信,害霸;信而複使小人參之,害霸。”桓公:“善。”
魯人攻鄪,曾子辭於鄪君曰:“請出,寇罷而後複來,請姑毋使狗豕入吾舍。”鄪君曰:“寡人之於先生也,人無不聞;今魯人攻我而先生去我,我胡守先生之舍?”魯人果攻鄪而數之罪十,而曾子之所爭者九。魯師罷,鄪君複修曾子舍而後迎之。
宋司城子罕之貴子韋也,入與共食,出與同衣;司城子罕亡,子韋不從,子罕來,複召子韋而貴之。左右曰:“君之善子韋也,君亡不從,來又複貴之,君獨不愧於君之忠臣乎?”子罕曰:“吾唯不能用子韋,故至於亡;今吾之得複也,尚是子韋之遺德餘教也,吾故貴之。且我之亡也,吾臣之削跡拔樹以從我者,奚益於吾亡哉?”
楊因見趙簡主曰:“臣居鄉三逐,事君五去,聞君好士,故走來見。”簡主聞之,絕食而歎,跽而行,左右進諫曰:“居鄉三逐,是不容眾也;事君五去,是不忠上也。今君有士見過人矣。”簡主曰:“子不知也。夫美女者,醜婦之仇也;盛德之士,亂世所疏也;正直之行,邪枉所憎也。”遂出見之,因授以為相,而國大治。由是觀之,遠近之人,不可以不察也。
應侯與賈午子坐,聞其鼓琴之聲,應侯曰:“今日之琴,一何悲也?”賈午子曰:“夫急張調下,故使人悲耳。急張者,良材也;調下者,官卑也。取夫良材而卑官之,安能無悲乎!”應侯曰:“善哉!”
十三年,諸侯舉兵以伐齊,齊王聞之,惕然而恐,召其群臣大夫告曰:“有智為寡人用之。”於是博士淳於髡仰天大笑而不應,王複問之,又大笑不應,三笑不應,王艴然作色不悅曰:“先生以寡人語為戲乎?”對曰:“臣非敢以大王語為戲也,臣笑臣鄰之祠田也,以一奩飯,一壺酒,三鮒魚,祝曰:‘蟹堁者宜禾,洿邪者百車,傳之後世,洋洋有餘。’臣笑其賜鬼薄而請之厚也。”於是王乃立淳於髡為上卿,賜之千金,革車百乘,與平諸侯之事;諸侯聞之,立罷其兵,休其士卒,遂不敢攻齊,此非淳於髡之力乎?
田忌去齊奔楚,楚王郊迎至舍,問曰:“楚,萬乘之國也,齊亦萬乘之國也,常欲相幷,為之奈何?”對曰:“易知耳,齊使申孺將,則楚發五萬人,使上將軍將之,至禽將軍首而反耳。齊使田居將,則楚發二十萬人,使上將軍將之,分別而相去也。齊使眄子將,楚發四封之內,王自出將而忌從,相國上將軍為左右司馬,如是則王僅得存耳。”於是齊使申孺將,楚發五萬人,使上將軍至,擒將軍首反,於是齊王忿然,乃更使眄子將,楚悉發四封之內,王自出將,田忌從,相國上將軍為左右司馬,益王車屬九乘,僅得免耳。至舍,王北麵正領齊袪,問曰:“先生何知之早也?”田忌曰:“申孺為人,侮賢者而輕不肖者,賢不肖者俱不為用,是以亡也;田居為人,尊賢者而賤不肖者,賢者負任,不肖者退,是以分別而相去也;眄子之為人也,尊賢者而愛不肖者,賢不肖俱負任,是以王僅得存耳。”
魏文侯觴大夫於曲陽,飲酣,文侯喟然歎曰:“吾獨無豫讓以為臣。”蹇重舉酒進曰:“臣請浮君。”文侯曰“何以?”對曰:“臣聞之,有命之父母,不知孝子;有道之君,不知忠臣。夫豫讓之君,亦何如哉?”文侯曰:“善!”受浮而飲之,嚼而不讓。曰:“無管仲鮑叔以為臣,故有豫讓之功也。”趙簡子曰:“吾欲得範中行氏良臣。”史黶曰:“安用之?”簡子曰:“良臣,人所願也,又何問焉?”曰:“君以無為良臣故也。夫事君者,諫過而薦可,章善而替否,獻能而進賢;朝夕誦善,敗而納之,聽則進,否則退。今範中行氏之良臣也,不能匡相其君,使至於難;出在於外,又不能入。亡而棄之,何良之為;若不棄,君安得之。夫良將營其君,使複其位,死而後止,何曰以來,若未能,乃非良也。”簡子曰:“善。”
子路問於孔子曰:“治國何如?”孔子曰:“在於尊賢而賤不肖。”子路曰:“範中行氏尊賢而賤不肖,其亡何也?”曰:“範中行氏尊賢而不能用也,賤不肖而不能去也;賢者知其不己用而怨之,不肖者知其賤己而讎之。賢者怨之,不肖者讎之;怨讎並前,中行氏雖欲無亡,得乎?”
晉荊戰於邲,晉師敗績,荀林父將歸請死,昭公將許之,士貞伯曰:“不可,城濮之役,晉勝於荊,文公猶有憂色,曰子玉猶存,憂未歇也;困獸猶鬥,況國相乎?”及荊殺子玉,乃喜曰:“莫予毒也。今天或者大警晉也,林父之事君,進思盡忠,退思補過,社稷之衛也,今殺之,是重荊勝也。”昭公曰:“善!”乃使複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