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後的土司 一?(1 / 2)

第七章 最後的土司 一

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外鄉人正孤零零地站在山頂上,用陌生的眼光搜尋著龍船河。

春分時節,夜裏淅淅瀝瀝下過小雨,清晨卻是風和日麗。眼見著太陽火爆升起,巨大的牛皮鼓下聚滿了龍船河的男女老少。一道鼓響如雷聲滾過,外鄉人在山上打了個愣怔,山下密麻麻的人群卻如潮水湧動,叫喊出一片“噢嗬”。

耳聽得二道鼓響,一匹黃牛被牽引出場,那牛,毛皮放光,烏黑眼珠似鑲嵌的寶石,牛頭上結一個大紅繡球,端的如結親的新郎。那牛在鼓下穩穩站住,頭朝東方,眼裏一片安靜。這時就有三道鼓響,此道鼓卻不絕止,如沙場奔馬,一陣緊似一陣。鼓聲中見梯瑪人物身著紅藍法袍,手搖八寶銅鈴,手舞足蹈。一條壯漢走上前來,照準牛頭就是一刀,血光衝天而起,直直遮掩了太陽。

外鄉人被眼前的情景震驚得一時瞠目結舌,忘記了自己渾身的傷痛。

啊——舍巴日……

啊——舍巴日,舍巴日……

呐喊的人們赤裸胸脯,腰係草繩,胯間夾一根掃帚柄,圍繞牛皮鼓歡快起舞,時而仰麵朝天,時而跪伏大地,擺手搖胯,場麵沸騰。酣暢之時,不知從哪裏突然跳出一個黑衣的年輕女子,雙目炯炯,額頭一片燦爛血紅,像是塗抹的牛血,黑衣褲上有寬大的紅邊,似飄動的團團火焰。女子圍著仆地的黃牛飛騰跳躍,將火焰撒遍了全場,鼓聲中明顯混合著人的急促呼吸如燒燃的幹柴,一片劈劈啪啪作響。火的精靈仍在彎曲、飛旋,扇動著將綠得發黑的山、綠得發白的水都燃燒起來,同太陽融為一體。

外鄉人就在明亮滾燙的昏眩之中感到自己一點點地融化了。

醒來的時候四周已是一片黑暗。他感到自己踏實睡了一覺之後的神清氣爽和同時襲來的饑餓,便趁著夜色一步步挪下山去。那龍船河畔三堆篝火旁,散坐著興奮的土民,有不同於白日的悠緩歌舞在山間回響,外鄉人聽出那是祭告上天、祭告鬼神、祭告生養的頌揚之詞。他對此不感興趣,他的全部注意力全在牛皮鼓下那一堆豐盛的供品,讓他欣喜的是他所處的位置恰好是在鼓的背麵,那牛皮鼓長長的陰影簡直就是一條可靠的通道。

他四下裏張望了幾回,土民們看去都沉浸在他們的歌舞裏,他極力地彎下腰飛快地跑到鼓前,抓過一隻雞然後又迅速地跑回樹叢之中。正當他尋思是先離開此地還是先享用之時,鼓聲突然“咚咚”劇烈作響,他麵前一時間亮如白晝,仿佛從地裏鑽出來似的,十多個高舉火把的土民團團圍住了他。

土司覃堯盤膝坐在祖宗牌位之下,牌位上寫著三十三代覃家土司的尊姓大名。三十三代土司同上天眾神一道享用人間供奉,龍船河子孫萬世不忘。

外鄉人被帶到土司覃堯跟前時,隻見這坐著的是一個墩實得像半截柱頭的男人,頭上跟所有的土民一樣包著一盤厚厚的黑帕,粗手大腳從寬衣寬褲裏伸露出來,黑紅臉膛,顴骨突出,掃帚眉毛,縮得眼睛窄窄、無光無彩,樣子並不怎樣尊嚴。外鄉人便猜想並不會有大的凶險,將適才一顆驚懼到喉嚨的心安穩地放回了肚裏。

那人平和地問道:“哪裏來的?”

外鄉人也就平和地答道:“川上萬縣。”

“怎麼到了龍船河?”

外鄉人說:“躲壯丁。長江邊上被狗日川軍甩了一鏢子,壞了腿,不敢走大路,沿著龍船河就一路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