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臨咽氣前,爺爺異常平靜地看著始終坐在床旁的孫子成剛。成剛發現他的目光平靜得有些異樣,湊過去問:“爺爺,您有什麼事嗎?”

爺爺拉住他的手,用另一隻手伸著3個指頭,從喉嚨裏呼嚕呼嚕地發出不明晰的字句。他連忙把耳朵湊過去,同時緊緊地盯著他的口型。但那是謎一樣的話,完全聽不懂它的內涵。但老人卻固執地舉著那3根手指。口中呼嚕呼嚕地作響。於是大家緊張地猜測起來:

“是叫我們3根好好成長?”紅芳問。爺爺搖頭。

“是說你寫了3章的論文?放心吧,我會妥善保存……”奶奶說。

老人眼睛一亮。但馬上又艱難地擺頭否定。那3根手指依然頑強地懸在那裏。他的臉越發憋漲成紫色了。

“您是說3個月內,國內將有重大事件發生?讓我們保重?”呂成剛急切地附身在爺爺臉前,提高聲音問。

爺爺氣喘得不那麼嚇人了。但那3根手指卻並沒停止向家人示意什麼。

呂汝泉急得夠嗆。他用眼神問妻子:你懂得他在說什麼嗎?畢竟妻子是戰地護士出身,也許是接觸垂危的人多一些,她猜測說:

“剛才媽說那3章稿子時,我看見爸的眼睛亮了。媽,那稿在嗎?”

奶奶趕快抹著眼淚去了書房。

老人意識還十分清醒。聽了他們這樣的談話,他微微閉目儲存著最後的精力。但明顯地,他安靜多了。

奶奶捧著那摞稿子來到床前:

“是不是它?我給你拿來了。給你……”奶奶又哭了起來。

老人那三根手指終於放倒了。他的胳膊被呂汝泉小心地擺放在身側。但老人繼續喘息起來。隻是在用餘力拚命表現著什麼意思。於是就都注意他的口型。突然,呂汝泉和紅芳簡直是異口同聲地說:

“燒!您是叫燒了它?”

“你怕給我惹事……唉,都這時候了,還想這個……”奶奶悲泣著說。

呂成剛搶上一步要接過奶奶手中的稿子,但被爸爸一把拉住,示意他看看爺爺。

爺爺的手指像小孩拉勾勾似的彎了一下,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正是兒子和孫女說的這個意思。奶奶又拿來火柴。在劃著一根後,還比劃著讓老人看,以確證老人是否就是這個意思。老人微微眯縫著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點了一下頭。

奶奶把那稿子的頭幾張紙置於火苗的上方。火舌微弱地顫動了幾下,伴著一股黃色和紫色的煙霧,火苗壯大起來。奶奶在快燒到手時,蹲了下去,又在那火上續著其它紙張。那是挺厚的一摞稿子。在大家都幫著往火裏續它的時候,呂紅芳冷冷地看著,

一聲不吭。成剛則顯得有些不安,他想看看題目或寫的是什麼內容,但每當他拿了幾張去看時,爸爸就一把奪去投人火中。直到燒完,成剛也不知道稿件的題目和內容。

看不到稿件,他隻好再去看爺爺。是他第一個發現,爺爺在火舌紅光的映照下,已經相當平靜地去了。

動蕩的校園

寂寞的校園重又盛滿了青春和生命。也許是假期休養生息了一段時間吧,似乎有一股飽滿的朝氣使每個同學都顯得清新而且亮麗。男同學長高了,聲帶的變化使他們的發音聽上去有點別扭,卻畢竟朝男子漢接近了一步。女同學顯得更加婀娜動人。大家沉浸在再次歡聚的興奮中。高三的同學明顯地像大人了。在低年級同學麵前,他們有意無意地流露出成熟的模樣,仿佛知道自己任重道遠。孩童的大驚小怪已經被他們所不齒了。

站在排球網旁邊,楊豔一邊和同學聊天一邊和過往的熟人打招呼,她看見曹慧子站在宿舍樓前和幾個女同學興奮地聊著什麼。曹慧子穿著一件新的中式罩衣,是那種有著細碎的紅花、白色襯底的。原本枯瘦的她也顯得豐滿了。寒假裏,她被允許繼續在學校裏刷油漆,把一樓到五樓的牆圍子統統刷一遍。想必又掙下十來塊錢。看到她,楊豔便想起被出賣、勸架時又被她揪頭發的情景,心頭立即籠罩了陰影。誰去聞她那一身臭油漆味兒!甭搭理她!

太陽冷冷地照著。校園依然控製在嚴冬的肅殺景象中,但畢竟已洋溢著學校特有的氣息。楊豔把目光掃向操場,哦,盧家驊!他……有兩個現象讓她驚奇,一個是契卡沒在他身邊,一個是他嚴肅得不得了。他似乎忙得很,周圍來來去去的都是外班那些全校聞名的家庭出身好的男女同學。他們神情嚴肅地聊著什

麼。一些同學匆匆走了,又一些同學匆匆來了。他們待的地方並不顯眼,是操場西頭的足球門網後麵。很多同學在鍛煉。在他們北邊是沙坑,有同學在跳遠。在他們身旁是很多杠鈴,有人在舉它們。跑道上不時有練長跑的同學閃過。

她還看見呂紅芳滿麵春風地和幾個同學說笑著往教學樓走。漂亮、成熟得奪目一一這就是她給楊豔的第一感覺!她穿著那個時候極為罕見的咖啡色風衣,飄灑地在那排同學中間走著。嗬,真是人在衣服馬在鞍呀!瞧她多神氣!她怎麼突然講究起穿戴來了?誰知和她打招呼時,一見是楊豔,她臉色立即沉下來。連頭都沒朝她點一下。這弄得楊豔心裏可真不是滋味。正當楊豔滿懷落寞再次扭頭往呂紅芳走去的方向望著時,卻發現她們中有人回頭瞅她。立即,她敏悟到自己正成為他們議論的對象。議論什麼呢?她的心突然沉鬱起來。雖然表麵仍和大夥兒嘻嘻哈哈地應答著,內心卻莫名其妙地煩亂。正想溜走時,突然有人拉她衣衫。是個低年級的小姑娘,示意楊豔跟她來。看沒人注意,她用手指著教學樓樓梯間的一個窗口,“呂紅芳在那兒等你,她找你有話要說。”楊豔舉頭望去,果然,呂紅芳那件咖啡色的風衣正在窗口拂動呢。

這是教學樓所有的樓梯間裏最偏僻的一個。上學期她卡曹慧子的脖子,也是在這裏。如今,呂紅芳約自己去那裏一該是輪到別人給自己做工作啦!嘿!

楊豔把一切不愉快的念頭都埋在心底,裝出一副見到老朋友非常高興的樣子:

“嗬,高高在上,還有個傳令兵……寒假也不去找我玩,還不如你哥哥呢,他……”

“他和你一塊兒去了教育局,是吧?”呂紅芳的聲音冷冷的。楊豔一下子墜入寒冷的冰窟窿。“你怎麼知道的?他跟你說了?”

都沒有。沒人願意理睬我。人人都敷衍我,從心底看不起我……真讓人受剌激!眼睛雖然盯著窗外,曹慧子眼前卻是一片迷茫。她整個地沉浸在熟視無睹茫然大霧裏——真的,我夠卑鄙的。小人。一個純粹的小人。我都幹了些什麼?能不這麼幹嗎?不,人生的天平從來就不是絕對的平衡的。不存在絕對的平衡。你要不就在天上,要不就在地下,總得有輕有重!是這麼個理吧?

我隻有傷害你。楊豔,實在對不起。不這樣我又能怎麼辦呢?一個孤立無援的學生。一個軟弱無能的女孩子。曾經有一線希望,爸爸……卻又那樣微弱,像遙遠的銀河,我沒有宇宙飛船……爸爸,了不起的稱號,他應該是一棵參天大樹,是一座偉#岸的防波堤,是嚴寒中的熱源,是盛夏清爽怡人的清風,他應該-無時無刻不在你的身邊……但他渺無蹤跡,他從來沒露過麵,我為他養的皂莢已抵抗不住嚴寒,脫落了所有的葉子,原本想將它栽培得長出豐碩的果實,送給您拿去當泡酒的補品,但這個省長爸爸……他沒來,我天真地以為,他隻要一出現在學校,我就徹底完成了脫胎換骨的使命,但他沒來,他不來,我於是和狗撕咬,於是在交思想彙報時再多加一份揭發材料,於是在寒假裏,出於報複,我和那個整天與娼妓廝混的板爺,開始了顛鸞倒鳳的生活,我瘋了,真的瘋了,可這能怪我嗎?參天大樹、偉岸的防波堤、熱源和清風……多麼厚重的期望,竟是那麼沉重的失望……我等幸福等不來啊,我隻有瘋了,我玩火,隻有他能救我逃脫苦海,他,那個板爺,他才真正是我全部的倚靠,他給我出了那麼絕的招兒,讓我在學校裏打翻身仗,讓我從絕望的深淵裏看到一線光明,我是顆瘋狂的流星,它的運作軌跡超乎想象,呃,這個板爺,他真有非凡的膽識和閱曆,……隻是在冷靜的清醒時刻,真不安呐一一為我自己,為我那個媽媽,為楊豔,為蹬人力車的爸爸,可又有什麼辦法?參天大樹、偉岸的防波提,他拋棄私生女於不顧,怪我嗎?不,全怪那個人——我說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存在,他……他是我的妄想吧!?當我最清醒的時候,我知道那是我的妄想。我準是患了那種叫妄想狂的病了!還有那盆皂莢,我忘了哪天氣悶心煩時將它從窗戶裏拋出去了……真讓人恨那!我恨,恨得不知道怎麼辦好!

我沒別的辦法,楊豔,你原諒吧!

校園的高音喇叭已經響起來。《社會主義好》的歌兒嘹亮地唱了一段,然後體育老師扯著嗓子叫全校師生到操場集合,列隊進學校大禮堂舉行開學典禮。

楊豔在隊列裏沒看見馬老師。她沒來。這使她心裏更緊張了。馬老師是不是在“研究研究”著什麼?!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想想吧,明知自己是個暴露的靶子,有眾多的槍口從不同的角度致命地向你瞄準,可你躲也躲不掉!你甚至連喊都喊不出來!你隻有等著槍響,眼睜睜地看著槍彈穿過身體,聽任鮮血從彈孔裏噴射……是的,你沒辦法……

楊豔隨著隊伍往大禮堂移動。按照慣例,各班級都要走出“班威”,都一邊正步走一邊喊著“二一一三一四!”的口號。在大禮堂裏,各個班級又在文體委員的帶領下高唱革命歌曲。競賽著哪個班的歌聲齊整嘹亮。後來,呂紅芳登上舞台,是她統一了各班的歌聲。她開始領唱那支歌:“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終身革命鬥誌強……”唱罷一部唱二部,大禮堂裏真是熱鬧非凡。

不知過了多久,宋校長致開幕詞。楊豔緊張得不得了。仿佛宋校長隻要一登台就會宣布自己是反革命似的。但沒有。宋校長依然講那些勉勵大家遵循無產階級教育路線,沿著德智體方麵發展的話。這是每年必講的。楊豔已經聽了三年了。她緊盯著宋校長的臉。那是一張顯得十分剛毅的臉。過去,楊豔始終很欣賞那張臉。她鬧不明白,一個女人怎麼會生就這樣一張不苟言笑的臉。永遠是那樣嚴肅,那樣認真,顯現出那樣有魄力,有膽識,有見解。她講話一貫不用講稿,但邏輯清晰,言辭生動,沒有半點贅語。這於是更顯出她的水平。從入學第一天起,同學們就知道,這位女校長立誌要成為中國的馬卡連柯。楊豔初中時在東城區的一所普通的女子中學,那個校長和眼前這位校長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

“……同學們一定注意到了,近幾個月來,全國所有的報紙上,展開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辯論。在哲學界、史學界、文學界都展開了對非無產階級思潮的堅決鬥爭。我們並沒生活在真空裏。恰恰相反,我們生活在充滿了激烈的階級鬥爭的世界上。這個鬥爭,一定會在我們學校裏反映出來。我是不是在聳人聽聞呢?不是。實事上,我們學校的階級鬥爭,同樣是非常激烈的。”突然,她的聲音提得高了起來,“就是有那麼個別的喪失了天良的人,居然找到我們的上級部門,告我們校黨委破壞黨的階級路線!同學們啊,這可不是個小問題呀!要知道,誰破壞黨的階級路線?隻有階級敵人!階級路線,是我們黨的生命線,破壞它就是破壞無產階級專政!我們校黨委幹這樣的事兒!笑話!”她猛地一拍講台,“我是非常憤慨!是誰,有本事站起來,讓大家看一看,你可真是明察秋毫呀!你的嗅覺實在是太靈敏了!你這是什麼嗅覺!?是反革命嗅覺!”她第二次用力地拍那講台。

鴉雀無聲。同學們緊張地注視著宋校長。同時也等著這個“嗅覺靈敏”的人站起來。大禮堂安靜得都要爆炸了。

楊豔的心快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有一刻她險些站起來。不是自己願意,而是某種習慣性的服從心理在作祟。似乎那聲音在牽引著她,使她身不由己。幸好她理智還健全。她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心裏說:“沉住氣。沉……等點你名再說。”

的重視。接下來又談學校準備在全市春季中學生運動會上拿名次的問題以及參加全國中學生數學和物理競賽的問題……

但這時,聽眾中開始了輕微的騷動。有同學發現,是折疊成叉叉形的一張紙條在同學中傳遞。每個傳它的人都重複背後的人的話:“給宋校長。”那條終於被送到講台上。宋校長邊演講邊展開那紙條,在掃了一眼紙條後,她臉色凝重起來,咳了一聲,用低沉的聲音說:

“好吧,這個小條的主人讓我念一念,可以。大家聽:‘宋校長,你敢當眾念這個條嗎?你講了很多話都是針對同學的。但不要忘記這句話: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摘自《二十三條》。”然後她掃視大禮堂所有的同學,所有的人都感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臉上駐留過,“誰寫的,願意站起來嗎?徹底的革命者是無所畏懼的。既然敢寫,就敢站起來!這個條寫得不錯嘛。”

大禮堂的桌椅沒發出一聲騷動。安靜得像盛夏的晌午。“不願意站起來也行,下麵找我交換意見也可以。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剛才說了,組織洞察?切。每個班主任看一眼這個條,就知道是誰的筆跡。錯不了。”突然一個聲音炸雷般響起來:“別勞駕他們認了。是我,我寫的!”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高高站在椅子上的,是盧家驊。

“你站那麼高幹什麼?我們都認識你……”

“站的高,看得遠。”盧家驊大大咧咧地打斷宋校長的話,“怎麼了,難道我給你遞張紙條也不行嗎?你不是講階級鬥爭嗎?我用這紙條提醒提醒您關於當今時代,階級鬥爭動向的新特點,

難道也有什麼錯嗎?”

宋校長保持著凜然的神色,臉色明顯地帶著寸土必爭的樣子,說:

“總有人覺得自己比組織高明。覺得形勢的發展需要他們來教訓組織該怎麼怎麼辦。1953年的高、饒反黨集團是這樣,還有胡風反黨集團,以及1957年的‘右派’對黨的猖狂進攻,都是這樣的。目前階級鬥爭的特點,萬變不離其宗:還是覺得他比組織高明……”

“不對!”盧家驊站在椅子上說,“混進黨內的修正主義分子反黨的特點是打著紅旗反紅旗!比如說,他們也是滿口的革命辭藻,表現也蠻革命,甚至還掌握有一定的權力,但是,他們卻在這些大旗的後麵,煽陰風,點鬼火——所有這些,善良的同學們是看不出來的!”

“我是盧家驊的班主任。”馬老師沉穩地走到舞台前方宣布道,她是來給宋校長助陣來了。別小看這一句話,它隱含的威力是非同小可的,“好吧,我們問一下盧家驊同學:你是說我們校黨委在跟革命同學們搞反革命兩麵派嗎?”

“我可沒這麼說啊!”盧家驊繼續大大咧咧地擺著手,“我不過是強調當今階級鬥爭動向的新特點而已!因為她剛才在講話中沒提到。特別是她剛才說‘在哲學界、史學界、文學界都展開了對非無產階級思潮的堅決鬥爭’,卻偏偏沒提教育界!教育界是那麼幹淨嗎?是不是?這裏並沒什麼高明不高明的問題。我覺得作為一校之長,謙虛點還是有好處的。”

說完他跳到地上,用軍帽很響地抽撣著被踩髒的凳子麵,之後就坐了下去。

宋校長在講台上沉著臉靜候他安靜下來,這才宣布說:“好吧,開學典禮之後,你到我辦公室來。下麵,我繼續談我校參加全國數學競賽的問題……”

楊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後來全校裏都傳揚著盧家弊和校長談話的全過程一宋校長在她的辦公室裏和顏悅色地和盧家弊談話。偏偏盧家驊根本不買賬。他堅持說自己不但不應受到批評,反應受到表揚。那可不,你校長在講話中有漏洞,學生給予補充,這才是真正的革命師生關係。特別是在重大的原則問題上。“您不知道毛主席這樣說嗎:教師不如學生,知識分子不如工人農民——聽說過嗎?怎麼不如?今天我給您遞條就是證明!”宋校長仍沉住氣和他“套瓷”:

“家驊,到現在為止,我仍然隻認為你是說話的方式方法問題,何必非在全校師生麵前這樣表現呢?你別忘了,是我網開一麵,同意你在學校養狗的。當時全校師生的壓力有多大,你不會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