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俠嗎?是的,他是俠。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俠,他是脫離了俠的規範的俠,他是無“術”之俠,是無“道”之俠,他是一個把人所具有的全部的惡都可付諸行動的俠,他是無術而有力的俠,是無道而有能的俠,以現實功利目標衡之,他是曠世大俠。中國典範意義上的俠,經過數千年的長途跋涉,再也無力馱起那浩如煙海的武功秘籍了,更無力扛起那麵多少仁人誌士用智慧用血繪製的道義大旗了。那麼,如何是好?以不正之心“術”,克名門正派之技“術”,以徹底放縱人性之惡達到無“德”之境,消解必須經過克己苦修方可獲得之“德”。中國的俠義精神,走到韋小寶這裏,悵然四顧,日暮途窮,鴉噪猿啼,落霞孤鶩,眼見得天涯路盡。
以中國傳統道德為核心的傳統文化,培育了一代代中國人,雖曆盡劫難,卻精神不散,且一劫一涅盤,一難一洗禮。但傳統文化是分層次的,有地表徑流,也有地下暗流。遊民文化便是深重地影響了、培育了中國國民精神的地下暗流。因無知而無畏,因無恥而任性,因驅小利而棄大善,因底層的壓抑而激發深刻的怨毒,因一朝得誌而逞一時快意,因一無所有而無所不用其極。遊民文化總的道德指向是惡,總的價值取向是利,所動用的主要手段是破壞。所以,這是一種尚力的文化、尚破壞的文化。一個人,一個群體,一種文化,當無所畏懼時,當視天下為仇讎時,當視一切規範為無物時,其能量是無比巨大的。尤其當遊民文化,或一種遊民習氣得到道德鼓舞和體製支持時,其破壞力幾乎是不可阻擋的。《鹿鼎記》寫於1969年10月到1972年9月間,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其中的優秀成分,正在遭受著史無前例的糟蹋,也正是大大小小的韋小寶們風風火火鬧九州的日子,也正是中國的遊民文化登峰造極的時代。這個時候,作者一改俠的基本麵目,而創造出了這樣一位空前的大俠,是否源於生活?時過境遷,不必追問了,而從此,中國的俠之路也戛然而斷,如果還有路可走,也隻能走韋小寶指引的康莊大道了。
韋小寶不是一個扁平的、單麵的人物形象,在中國泱泱小說人物譜中,他是獨一無二的,在他身上所暗含的文化意義,是值得人們長久追尋的。作者自己曾說:“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為了主角韋小寶的品德,與一般的價值觀太過相反。武俠小說的讀者習慣於將自己代入書中的英雄,然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但小說的主角不一定是‘好人’。小說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創造人物:好人、壞人、有缺點的好人、有優點的壞人等等,都可以寫。”作者還說:“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誠如作者所聲明的,韋小寶固然有義,如不願把康熙出賣給天地會和江湖人士,也不願把天地會出賣給康熙,他對人揮金如土,等等,這都是良好的品質,問題是,相比他的種種不義,這一點含有嚴重功利目的的“義”又占了多大份額呢?還有,康熙皇帝是能給他帶來現實功利的,也隻有通過康熙皇帝,他的個人功利才可實現最大化,何況,與當朝精明透頂的天子耍橫,從小在妓院熟透了利益博弈規則的韋小寶,有那麼傻嗎?至於與天地會之“義”,與其說是“義”,毋寧說是出於安全的考慮,這些江湖遊民滲透在社會的任何一個角落,要他的命實在不費啥事。他的有“義”無“義”,看看他是如何對待神龍島同夥的,就知道了。當然,有“義”在,哪怕是有限的可憐的帶有功利目的的“義”,也大大強於徹底的背信棄義。而遊民無產者在抱團時,在結盟時,在行動時,恰是以“義”相號召,以“義”相維係的,這很誘人,也可為無助者暫時找到歸屬感。問題是,“義”的起點,“義”的過程,能否保證一定產生“義”的結果,不可測因素就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