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完《平台》最後一句話,我仍癡坐在電腦前,久久沒有起身。遠處京港澳高速公路和107國道上的車流聲,透過密密麻麻的高樓和矮墅,隱約傳入我的耳鼓。我這才發現,從蛇年至馬歲,花費近兩年時間寫就的《平台》,其實就濃縮在這平常的兩樣事物裏:路與房。故事始於妻子池小燕住厭了三十平方米的蝸居,逼著丈夫李見好購買新房。買房得有大錢,李見好設法到繞城高速公路建設項目上做了監理處處長。建設高速公路花的是巨資,各路淘金人雲集響應,自然有好戲可看。與此同時,李見好一家人喬遷新居,池小燕看準房產的升值潛力,又四處籌錢買房,隨著房市起落,一家人嚐夠大悲大喜的人生況味。
寫作這部作品的起因很簡單,我太熟悉高速公路建設領域裏工程監理師這個角色,也非常理解都市人對房子的渴望,並非有意觸碰公路和房子兩個熱門話題。也許是城市化過程中,沒人能回避這兩樣東西。四麵八方的人要進城,得走路坐車。進城後須有容身之處,沒房子不行。路與房也就成為城市化兩個標誌性符號,無所不在地滲入人們的生活,甚至意識深處。
城市化是一股世界性潮流,隻要政府不用強製手段綁住雙腳,誰都會死命往城裏奔。巴黎,倫敦,多倫多,洛杉磯,芝加哥,孟買,德黑蘭,阿姆斯特丹,伊斯坦布爾,北京,上海,世界名地大小城市,都是鄉下人前進的方向。我也是鄉下人,三十多年前從沅水支流巫水河岸動身,先到鎮上,再往縣城,又赴市裏,最後定居長沙,從沒停止過腳步,做了一輩子移民。沒辦法,較之落後的鄉村,城裏有財富,有誘惑,有實現夢想的廣大空間。有道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水的欲望在低處,人的欲望在高處,沒有力量能阻止水流向低處,也沒有力量能阻止人走向高處。
欲望是行為的驅動力,沒有欲望就沒有動力。就像沒有汽油,汽車寸步難行一樣。沒人見過往油箱裏注水,汽車可以開走。人欲生而有之,比如占有欲、表現欲和權欲。在欲望支配下,我們本能地追求名利,追求財富和地位,根本不用旁人催促。城市集中了鄉村社會缺乏的資源和財富,進城的腳步才顯得如此急迫。人欲無罪,沒了人欲,失去動力,缺乏競爭機製,社會就會停滯不前。儒家倡導入世,“儒”由“人”與“需”兩個字組成,以人的需求為哲學指向。宋儒竟弄出個“存天理滅人欲”的怪論,令人匪夷所思。殊不知人欲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即天理,人欲已滅,天道不存,還哪來天理?
倒是民間俗語來得實在: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話說得極端,有些刺耳,可若此處的人不僅僅是單個的人,是一個種群,這話就是真理中的真理。人人胳膊往裏拐,吃飯穿衣才方便自如。試試胳膊往外拐,或把左手接到右邊,右手接到左邊,別人吃飯穿衣你幫忙,你吃飯穿衣別人負責,會是什麼後果?若胳膊的存在不為自己,專為他人,己為人,人為己,相互代理,肯定屬於最低劣的生存策略。一個種群失去生存優勢,在漫長的自然選擇和優勝劣汰過程中,肯定會被清除出局,天誅地滅勢在必然。地球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種群已相繼滅絕,人類卻一群獨大,變得越來越強大,就是生存策略比別的種群優異,換句話說,就是人類欲望強盛不衰,占盡了生存優勢。